女仙外史 清 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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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仙外史 1 (清)吕熊著
目录
第一回西王母瑶池开宴,天狼星月殿求姻
第二回蒲台县嫦娥降世,林宦家后羿投胎
第三回鲍仙姑化身作乳母,唐赛儿诞日悟前因
第四回裴道人秘授真春丹,林公子巧合假庚贴
第五回唐赛儿守制辞婚,林公子弃家就妇
第六回嫁林郎半年消宿债,嫖柳妓三战脱元阳
第七回扫新垄猝遇计都星,访神尼直劈无门洞
第八回九天玄女教天书七卷,太清道祖赐丹药三丸
第九回赈饥荒廉官请奖,谋伉俪贪守遭阉
第十回董家庄真素群娥认,宾善门假端女降妖
第十一回小猴变虎邪道侵真,两丝化龙灵雨济旱
第十二回柳烟儿舍身赚鹿怪,唐月君为国扫蝗灾
第十三回邀女主嵩阳悬异对,改男妆洛邑访厅奇
第十四回二金仙九州游戏,诸神女万里逢迎
第十五回姚道衍倡逆兴师,耿炳文拒谏败绩
第十六回王师百万竖子全亡,义士三千铁公大捷
第十七回黑风吹折盛帅旗,紫云护救燕王命
第十八回陈都督占谶附燕王,王羽士感梦迎圣驾
第十九回女元帅起义勤王,众义士齐心杀贼
第二十回太阴主尊贤创业,御阳子建策开基
第二十一回燕王杀千百忠臣,教坊发几多烈女
第二十二回铁兵部焦魄能诛卫士,景文曲朽皮犹搏燕士
第二十三回鲍道姥卖花入教坊,曼陀尼悬珠照幽狱
第二十四回女元帅延揽英雄,诸少年比试武艺
第二十五回真番女赚馘高指挥,假燕将活擒茹太守
第二十六回仝淳风义匿司公子,高监军计袭莱州府
第二十七回黑气蔽天夜邀刹魔主,赤虹贯日昼降鬼母尊
第二十八回卫指挥月明劫寨,吕军师雪夜屠城
第二十九回设玉圭唐月君朝帝朔,舞铁锹女金刚截仙驾
第三十回吕军师献馘行宫,唐月君燕飨诸将
第三十一回骊山老姥徵十八仙诗,刹魔公主讲三千鬼话
第三十二回两奇兵飞救新行殿,一番骑鏖战旧细君
第三十三回景公子义求火力士,聂隐娘智救铁监军
第三十四回安远候空出三奇计,吕司马大破两路兵
第三十五回两皂旗死生报故主,二军师内外奏肤功
第三十六回唐月君创立济南都,吕师贞议访建文帝
第三十七回帝师敕议内外官制,军师奏设文武科目
第三十八回两军师同心建国,一公子戮力分兵
第三十九回美贞娘杀美淫官,女秀才降女剑侠
第四十回济宁州三女杀监河,兖州府四士逐太守
第四十一回吕司马谒阙里庙,景佥都拔沂州城
第四十二回僇败将祸及三王,蛊谣言谋生一剑
第四十三回卫指挥海外通书,奎道人宫中演法
第四十四回十万倭夷遭杀劫,两三美女建奇勋
第四十五回铁公托梦志切苍黎,帝师祈霖恩加仇敌
第四十六回帝旨赐谥殉难臣,天缘配合守贞女
第四十七回幸薄台五庙追尊,登日观诸臣联韵
第四十八回炼神针八蜡咸诛,剪仙蓑万氓全活
第四十九回郑亭争将当先丧律,景隆充帅落后褒封
第五十回蒲葵扇举扫虎豹游魂,亦乌镜飞驱魑魅幻魄
第五十一回鬼母手奎道人形,燕儿腰析李竖子
第五十二回访圣主信传虞帝庙,收侠客枭取燕朝使
第五十三回两句诗分路访高僧,一首偈三缄贻女主
第五十四回航海梯山八蛮竞贡,谈天说地诸子争锋
第五十五回震声灵遣使议让位,慑威风报聘许归藩
第五十六回张羽士神谒天师府,温元帅怒劈灵猴使
第五十七回九魔女郡摄地仙魂,二孤神双破天师法
第五十八回待字女感梦识郎君,假铺卒空文谒开府
第五十九回预伏英雄坚城内溃,假装神鬼勍敌宵奔
第六十回高邮州夫妇再争雄,广陵城兄弟初交战
第六十一回剑仙师一叶方贞姑,女飞将片旗驱敌帅
第六十二回姚道衍设舟诱敌,雷一震落水归神
第六十三回三义士虎腹藏兵,一将军龙头杀贼
第六十四回方学士片言折七令,铁先生一札服诸官
第六十五回两猿臂箭赌一雄州,一虎儿刀劈两奴贼
第六十六回谭都督夹睢水立重营,铁元帅焚浮桥破勍敌
第六十七回一客诛都阃藩司,片刻取中州大郡
第六十八回吕军师占星拨寨,谷藩王造谶兴戈
第六十九回三如公子献雄郡,二松道人缚渠魁
第七十回逞神通连黛统妖兵,卖风流柳烟服伪主
第七十一回范飞娘独战连珠蕊,刘次云双斗苗龙虎
第七十二回妖道邪僧五技穷,仙姥神尼七宝胜
第七十三回奉正朔伪主班师,慕金仙珠娘学道
第七十四回两首诗题南阳草庐,一夕话梦诸葛武侯
第七十五回慕严慈月君巡汴郡,谒庭闱司韬哭冥府
第七十六回唐月君梦错广寒阙,老梅婢魂归孝廉主
第七十七回烧岘山火攻伏卒,决湘江水灌坚城
第七十八回吕军师三败诱蛮酋,荆门州一火烧佷贼
第七十九回神武庙双建帝师旗,偃月刀单枭燕帅首
第八十回吴侍讲十年抚孤子,吕师相一疏荐名臣
第八十一回卜兑卦圣主惊心,访震宫高人得病
第八十二回收英才六科列榜,中春闱二弟还家
第八十三回建文帝敕议君臣典礼,唐月君颁行男女仪制
第八十四回吕师相奏正刑书,高少保请定赋役
第八十五回大救凶灾刹魔贷金,小施道要鬼神移粟
第八十六回姚少师毒讦全凭炮火,雷将军神威忽显云旗
第八十七回少师谋国访魔僧,孀姊知君斥逆弟
第八十八回二十皮鞭了夙缘,一枝禅杖还恶报
第八十九回白鹤羽士衔金栋凌霄,金箔仙人呼红云助驾
第九十回丹青幻客献仙容,金刚禅魔斗法宝
第九十一回刹魔圣主略揭翠霞裙,火首毗耶永堕红玉袋
第九十二回状元正使现五色花脸,画士中书变两角狼头
第九十三回申天讨飞檄十大罪,命元戎秘授两奇函
第九十四回燕庶子三几走河间,司开府一战取上谷
第九十五回刘元帅破坚壁清野,潭监军献囊沙渡河
第九十六回孛夫人暗施毒,蜮妖蟆太阴主小试针锋剑炁
第九十七回坎藏水火生红焰,土合阴阳灭白波
第九十八回北平城飞玄女片符,榆木川受鬼母一剑
第九十九回嫦娥白日返瑶台,师相黄冠归玉局
第一百回忠臣义士万古流芳,烈缓贞姑千秋表节
第一回西王母瑶池开宴天狼星月殿求姻女仙,唐赛儿也,说是月殿嫦娥降世。当燕王兵下南都之日,赛儿起义勤王,尊奉建文皇帝位号二十余年。而今叙他的事,有关于正史,故曰《女仙外史》。请问:安见得赛儿是嫦娥降世?劈头这句话,似乎太悬虚了。看书者不信,待老夫先说个极有考据的引子起来。
宋朝真宗皇帝,因艰于嗣胤,建造昭灵宫祈子。诚格上天。
玉帝问仙真列宿:“谁肯下界为大宋太平天子?”两班中绝无应者,止有赤脚大仙微笑。上帝曰:“笑者未免有情。”遂命大仙降世。诞生之后,号哭不止,御医无方可疗。忽宫门有一老道人,自言能治太子啼哭,’真宗召令看视。道人抚摩太子之顶曰:“莫叫莫叫,何似当年莫笑。文有文曲,武有武曲,休哭休哭。”太子就不啼哭。是为仁宗皇帝。此道人乃是长庚星,说的文曲是文彦博,武曲是狄青,皆辅佐仁宗致治之将相。要知成仙成佛者,总属无情。赤脚大仙一笑,便是情缘,少不得要下界去的。然而此情又种种不同。或因乎喜,或因乎忿,或因乎恩爱仇怨,各随其所因,便要做出许多事来。试看古来英雄豪杰、忠臣烈士,如伍员之兴吴覆楚,子房之为韩报仇,关神武之讨贼伐曹,张睢阳之起兵拒寇,郭汾阳之再造唐室,岳少保之誓迎二帝,文丞相之建义勤王,没而为神圣者,史册所载,不可枚举。即就建文逊国之后,诸臣殉难,有佥都御史景清,假为曲从,衣藏利刃,欲刺永乐。钦天监奏文曲星犯帝座甚急,其色赤,而景公适著绯衣,岂非明验?东坡先生云:“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箕尾。”
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至于女子,亦有同然。如柴绍之妻,统娘子军而起义;朱序之母,筑夫人城而拒敌;李毅之女,自领宁州印而大破苓夷。至若高凉之洗夫人为女前星,辽之萧太后是婺宿,唐之则天皇帝是大罗天女,亦皆传记所载,夫岂诞妄者哉?
而今话归正传。按道书云:天上有一位万劫不坏的金仙,圣号称做王母,居于瑶池。池在东天之西偏,亦名曰西池,王母亦名曰西母。天上各有境界,东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来佛祖及诸菩萨、阿罗汉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众神将治焉。吴天上帝之宫阙,则在中央而统辖南天。
南天虽有南极老人与南斗星官,要皆在上帝统辖之内。上帝好生,敢居中而治南,有长养万物之义。玄帝统雷霆神将,以肃杀为主,故居于北。佛宗寂灭无生,故以西方为极乐。道家以一炁长生为主,是以占于东方,取气始生之义。王母所居珠楼贝阙,在瑶池之畔。此池非下界之水,乃是融成玉之精髓,溶溶漾漾,竟如酒浆一般。说话的错了,美玉入火则愈坚,次则如石之成灰矣,怎么融化得水来?噫,盍亦反其本而思之!
美玉原是石髓所结,是以璞在石中。髓可结成玉,玉不可化为髓乎?蚌珠见月而化为津。凡物皆有相感之处,非寻常所能测识者。即如仙家之酒,名曰琼浆玉液,要皆琼瑶所化之髓,难道也是凡间麴米酿成的么?那瑶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间一座名碧桃殿,东名青鸾,西名石麟。三殿皆因物命名。其碧桃树在西池之南,高八十寻有咫,俗所云蟠桃,万年一结子者,正对中间大殿。玲珑盘郁,势若虬龙,不但下界所无,即佛家之娑罗、广寒之丹桂与夫三岛之珠林琼树,亦迥乎不同。这是何故?只为他有瑶水浸润:故其枝叶花葩皆带玉之精华,在仙树为独冠。所结蟠桃,食一枚寿与天齐,若是三枚,能超万劫。
西母于桃熟之日开宴,止请佛菩萨、道祖天尊与上帝及诸大仙真。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岛洞府散仙、斗牛宫二十八宿,总不得与。是以岁星东方朔,每至窃食。
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从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请,为万劫以来第一盛会。其时佛祖、仙真,次第咸集,唯上帝后至。遥见銮驾雍容,御的是绿琼辇,张的是紫云盖,星幢前导,羽葆后拥,众仙皆俯伏远迎。上帝先与如来、诸佛祖、三清道祖稽首而言曰:“元运告终,民生应罹兵劫三回。已命娄金宿下界,勘平祸乱,今又命天狼星下界。计民生应遭杀戮者五百余万。朕检阅册籍,凡人有一事一念之善者,悉与特宥。”如来合掌云;“善哉善哉,帝德之好生也。”西王母遂请入座。向南正中释迦如来,左是过去诸佛,右是未来诸佛,前是三清道祖,东西向皆诸大菩萨。东间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诸天尊;右坐穆位,青华帝君第一,以下皆诸大真人。西间南向独坐是南海大士;北向两座,左为斗姥天尊,右为九天玄女。东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孙织女,余为太微左夫人、九华安妃、昭灵夫人、观香夫人、月殿嫦娥、魏元君、许飞琼、段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灵华、周琼英、鲍道姑、吴彩鸾、云英等女仙真。西王母陪席。
其蟠桃每人一颗,上帝、三清、佛祖各两颗,唯释迦如来是三。
佐以交梨火枣,雪藕冰桃。酒则琼浆玉液,丹则绛雪玄霜。如来手举蟠桃而设偈曰:桃有万年子,人无百岁春。
可怜虚宝筏,若个渡迷津?
然后剖食。迦叶在侧垂涎,阿难睨而笑之,如来即以一桃与迦叶,一桃与阿难。道祖老君亦以一枚与金银二童子分食。
时南极老人跨来之鹤,舒翼旋舞,延颈徐鸣,如中音节。而鹿亦跳跃呦呦,俯首伏地,若乞怜状。南极笑曰:“你这两个畜生,也想要吃这样的好东西。”因以指爪各掐一片与之。大士见善财童子在旁注视,亦授以一枚。善财曰:“菩萨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那时菩萨抛下个箍儿,将我两手合住,再不得开,如何来接桃子?”大士向着众女仙道:“这个孩子虽是牛种,到也聪明。只是他学好之心却还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双手。”众女仙皆各称善,大士将手一指,善财两手分开,接去桃子。吃毕,仍旧合拢了。有嫦娥左右二仙女,一名素英,一句寒簧,是最亲近的。嫦娥以蟠桃分作三分,以二小分与二仙女,一大分自尝。
王母见了,便问侍女董双成、谢长珠:“还剩下蟠桃多少?”
董仙女就知要与嫦娥,因答云:“往年结得少,到剩二十余枚;今岁结得多,反剩得十一颗。”王母云:“这丫鬟悭吝!可取一个来,余十枚留与你们分吃罢。”董仙女因检一枚送到,王母随递与嫦娥道:“嫦娥,今将远别,分外申敬一枚。”嫦娥不知所谓,只道是筵散分别的话,欠身谢道:“佛祖、道祖止有二颗,小仙何德敢承?”坚辞不受。斗战胜佛大言曰:“谁谓仙家无情?以我看来,比凡人还胜。请看王母剩下蟠桃,独与嫦娥,若说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颗?”如来日:“王母送与嫦娥,礼也,非情也。犹如下界钱行一般。悟空你已成佛,何犹似旧日粗卤?”老君云:“前次蟠桃会,他一人偷食许多,今止一个,岂能遂意?怪不得他要争了。”斗战胜佛笑曰:“我这个成佛,犹之乎盗贼做了官,今日撞着了对头。”合座皆笑。
王母与众仙亦各微笑。只有嫦娥,又闻如来饯行之言,与王母远别二字,适相吻合,心下十分疑惑,全无笑容。大士曰:“这颗蟠桃,王母是该送的,嫦娥是该受的,不须推辞。”嫦娥只得勉强受了,便稽首大士前日:“小仙常愿皈依如来,因自爱其发,不肯遽剃,深以为惭。今愿皈依大士,恳救指示未来。”
大士曰:“要知未来,先明既往,你自省之。”嫦娥愈不能知其故,复又稽首恳请,大士乃微露其端曰:“嫦娥不记得奔月时乎?那时王母娘以丹药赐与有穷国君后羿。尔时为国妃,窃晱其丹,因得飞身入月。独是后羿情缘未尽,恐将来数到,不能不为了局。”嫦娥默然半晌曰:“我闻缘从情发,情亦从缘发,若一心不动,情缘两灭。小仙在月宫清修数千年,情缘亦已扫除,不知从何而发?”大士曰:“缘有二种:好缘曰情,恶缘曰孽。情缘,如铁与磁石遇则必合,不但人不能强之不合,即天亦不能使之不合也。孽缘,如铁之与火石,遇则必有激而合者,孽之谓也。是则凡人多溺于其内,而仙则能超乎其外者也。
嫦娥请记斯言,后当有验。”如来日:“善哉,大土之论姻缘也!”遂向王母合掌谢宴。
诸菩萨、众仙真各随如来谢毕,先送道祖、佛祖、上帝起行,然后次第稽首而散。唯嫦娥犹向西母依依不舍,再叩未来之事。西母因示之曰:“未来须似现在,慎勿忘却今日之会。”
嫦娥载拜祗受,方骖素鸾,驾彩云,引二仙女冉冉归向广寒阙下。猛见侧首突出一人,径来抢抱嫦娥。那素鸾是神鸟,知道有人行凶,从刺斜里侧翅飞退。此人却与二仙女撞个满怀,好汉仗也!但见他:头戴星冠,灿烂晃瑶台明月;身披鹤氅,飘飘动绛阙香风。
两道剑眉浓似墨,斜飞插鬓;一双鹘眼明于电,直射侵人。膀阔腰细,浑身有千百斤膂力;尾跋胡,行动有三四回顾盼。原来是斗牛宫赫赫天狼星,不分做大明国岩岩新帝主。只因好色爱嫦娥,故此潜身来月殿。
嫦娥远远望去,认是天狼星,知道他心怀不良。又恐他竟行卤莽起来,抵敌不住,要用个礼来服他。时二仙女吃了惊,已飞身到素鸾之侧。嫦娥授之以意,二仙女乃款款向前,敛素袂、启朱唇道:“太阴宫仙主拜上星官:适从蟠桃会上,闻星官奉敕为大明太平天子,尚未称贺,已抱惶悚。今驾枉临,又失祗迎,谅星官圣德渊深,不加呵责。倘有明谕,当于翌晨拥帚候驾。天令森严,不宜静夜交接,伏惟见谅。”天狼见说到理路,不便用强,遂向二仙女深深作揖道:“我奉上帝敕旨,令午刻下界。今已迟了四个时辰,岂能延至明日?烦仙女上达嫦娥:我应做三十四年太平天子,少个称心的皇后。我今夜就要与嫦娥成亲,一齐下界,二位仙娥,也做个东西二宫,岂不快活?何苦在广寒宫冷冰冰的所在守寡呢!”嫦娥听见,不觉大怒,骂道:“泼怪物!上帝洪恩,敕你下界做天子,乃敢潜入月宫,调谑金仙,有干天律!我即奏明上帝,决斩尔首,悬之阙下。”天狼星又陪笑道:“嫦娥,你当时为有穷国后,不过诸侯之妃。我今是大一统天子,请你为后,也不辱没了。就同去见上帝,婚姻大礼,有何行不得呢?”嫦娥愈加恼怒,厉声毒骂。天狼料道善求不来,便推开二仙女,飞步来抢嫦娥。嫦娥心慌,遂弃了素鸾,化道金光,飞入织女宫中。那织女是天帝之孙女,天狼星如何敢去?恐他启奏金阙,弄出事来,即掣身竟出南天门。守门神将,已是知道奉敕的,放他下界,到洪武宫中投胎去了。
且说织女正在水殿上凭栏静坐,看这银河,似波非波,似浪非浪,一派晶莹滉漾,乃是西天素金之气,流注东南,或隐或现,随斗星而旋转,但能沉物,不能浮物的。《汉书》上所云张骞乘槎犯斗牛,又海上老人乘槎至天河,织女与支机石而返,岂不是荒唐之语?闲话休题。其时织女方欲回宫,见正东上一道金光,直向水殿飞来。起身看时,那金光敛聚,却是嫦娥,玉容含著微微的恚意。织女知有缘故,便请坐定,从容而问。嫦娥备述一遍。织女曰:“这厮直恁无礼!若赶到这边来,我教神将拿住,现其原形,拴在苑树上,与嫦娥消气。”嫦娥道:“他怎敢到这里?只怕下界去了。我如今劾他一疏,教他做这大明天子不成。”织女道:“事到其间,若不劾奏,嫦娥倒有不是,这是势不容已的。但据我看来,尔顶上三炁,动了嗔怒,已杂烟焰,免不得也要下界去走一遭。”嫦娥道:“这不是我过犯,怎样谪下?”织女道:“不是谪下,大约有个数在那里。”嫦娥道:“噫!我若下界,如何能再到月宫?还求天孙为我主持。”织女道:“我不能使尔不下界,或者下界之后,我烦个女仙真来指示迷途,仍返瑶台,便亦无妨。”嫦娥悲咽道:“不期西池上佛祖、大士、王母之言,应在顷刻!”
说话之间,素鸾与二仙女皆至。嫦娥随谢别了织女,回到蟾宫。问侍女辈:“天狼星来,可曾进我宫内?”有好些素女齐声回言道:“怎不进宫?还来调戏我等!直教玉兔儿将玉杵打出去,不知他还躲在阙下。”嫦娥道:“直恁无礼,怎饶得过?”随命素英草奏,片刻成就。嫦娥看毕,竟诣紫虚阙下,恭候早朝。有顷,上帝御通明殿,见嫦娥持表,随班晋至丹陛,已知其故,令葛仙翁接上表文。略曰:太阴广寒府三羔金仙臣妾唐姮,昧死顿首顿首,具奏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陛下:窃惟天律森严,首戒贪淫,仙府清虚,尤期贞静。臣姮昨随御驾西池宴归,不意天狼星从广寒飞出,竟抢妾身。幸藉素鸾倒退,得脱毒手;寒簧抵住,扣问来因。
天狼星大言,敕赐人间帝子,要取月里嫦娥。凶威凛凛,竟要逼赴阳台;煞气棱棱,辄欲拐奔尘世。而且于臣姮未归之先,直入蟾宫,闺闼遭其蹂躏;横行桂殿,侍女受其狼藉。此等劣恶星官,似难膺享帝福,必至杀害忠良,茶毒黎庶。即其已奉天书,尚敢故违钦限。藐天法于弁髦,狎仙规如儿戏。丧德败检,旷劫希闻。伏望陛下赐遣神将追还,按律处治,肃仙府之威仪,免人间之劫数。不独臣姮蒙不朽之恩,下民亦荷无疆之福矣。姮冒死谨具奏以闻。
帝命嫦娥至前,谕之曰:“汝奏请追还天狼,乃是常人之见,非仙真之语也。天狼之帝福,是他自己所积,非朕之所与。
下民劫数,亦是众生自己造来,非朕所罚。朕乃是顺运数以行赏罚,非以赏罚而为运数也。天狼星即位之后,还有一大劫数,应汝掌主,并完夙生未了之事。若天狼星之应当受罚,自然在后,今还早着。”遂令传旨与送生仙女,于明日送嫦娥下界。
嫦娥大惊,含泪奏道:“帝旨敢不钦遵?独是一涉尘世情缘,便有孽债缠缚,迷乱心神,安能再返清真?臣姮哀恳圣恩,将上界最苦的差罚臣去做。即使历劫之久,亦所甘心。”俯伏不起。上帝曰:“汝不记大士之言乎?数在,朕不能拗也。但汝有此苦衷,足见清修道力。若向前途,还能不昧灵根,去来自如矣。”时二十四诸天中,闪出鬼子母天尊,启奏道:“嫦娥此番下界,看来为天狼星所害。臣心深为不平,愿去维持嫦娥也。”上帝道:“既动此念,便是数中有名人物。但时尚未至,不可轻言。”嫦娥到此地位,心已了了,遂前跽奏道:“臣妾谪下,已知数定。但掌生民劫运,易造杀孽。凡有应行事宜,恳求圣慈明诲,俾臣妾得遵奉而行,庶免堕落。”帝乃敕诫曰:“汝去,有几件至正至大的事,是你所应做的。如天伦崩坏,汝须扶植;人心悖乱,汝须戡正,褒显忠节,诛殛叛佞。彰瘅均得其宜,便是有功无过。谨记朕言。”
嫦娥叩首谢恩而退。随向绛河阙下谒见织女,具述帝旨。
织女道:“帝意极好,但将来功行,总在尔的方寸,须牢记着。
瑶池会上的女仙真,少不得有个来指导的。”嫦娥就将鬼母天尊愿去的话说了。织女道:“非也,他不过暂助神通尔。有一位葛仙卿的夫人鲍道姑,誓愿弘深,最肯度世。他在西池驾下。
我当启奏金母,烦他下界来,始终教育,以成大道,不愁不返瑶台也。”
嫦娥再拜,谢了织女。回到月殿,与素女辈泣别。寒簧、素英皆愿随去,送生仙女止住道:“私去不得,要奉敕旨的。”
二仙女牵衣痛哭,嫦娥亦不肯舍,乃作书一函,令去求天孙娘娘。又作两笺,启达西池王母、南海大士,不过敬谢教诲,并恳救度之意。方随送生仙女,下界投胎。正是天上神仙降,定在人间将相家。且看下回分说。
第二回蒲台县嫦娥降世
林宦家后羿投胎
山东济南府蒲台县,有个孝廉,姓唐名夔,字尧举,是宋仁宗朝知谏院唐公讳介之后。介为殿中侍御之日,曾劾宰相文彦博制金丝灯笼进于宫掖以谋执政,即在帝前面诘彦博,因坐以毁谤大臣,黜为英州别驾。仁宗又爱公鲠直,恐致道死,命中使护持以往。由是唐介直声振天下,称曰真御史。家本江陵,后裔流寓济上。至宋南渡,不肯事于金元,子孙多隐居海滨教授,是以代无显人。及明太祖开国,夔之父遵晦受辟为博士,夔亦得领乡荐。母陶氏早殁,继母性暴不慈,动辄有怒,夔必长跽请责。又且每事先意曲承,继母亦为之感化,由是亲党皆称为真孝子。父病,衣不解带四十余日,夜必焚香告天,愿以身代。父亡,继母亦逝,卜葬于太白山之阳,庐于墓侧者三年,然后回家。其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义,不欺暗室。与市人交易,说价多少,即如数与之,人亦鲜有欺之者。曾拾遗金,遍访失主不得,后知武定州人,已死于道,乃送还其子,邑之人又咸称为真孝廉。独是年已四十,尚无子嗣,因此功名心淡,不赴公车。
一日,谓其夫人黄氏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我将老,而尚无子,如之奈何?”夫人曰:“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灵,必不至于无后。但恐妾身年纪多了,血气渐衰,有妨生育之道。几次劝相公取个偏房,执意不从。如今再迟不得了。”尧举道:“这是夫人的好处。但我看见一夫一妇,生育繁盛的极多;也有十院名妹的竟无子息。若必有妾生子,则是贫人无力娶妾的,都该绝后了。况且取来之妾,不知其德性何如。若至以小欺大,你我到要受他的气。若仍不能生育,又将何以处之?”夫人云:“相公若如此思前虑后,也是难事。妾闻得东门外有个九天玄女娘娘庙,庙内有送子娘娘,说是极灵显的。我夫妇可于每月朔日,烧香拜求子嗣,这可使得呢?”尧举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不便去,夫人自去罢。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观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说求子嗣,敬礼上帝也是该的。再在家庙神主之前,朝夕礼拜,求祖宗在天之灵,降锡嗣胤。就从明日为始。”于是尧举夫妇二人,每于朔前,虔诚斋戒三日,分头去烧香求子。
不觉的光阴荏苒,已及二载。于甲申年五月,黄夫人忽觉饮食咽酸,兀兀欲吐,像个有孕的光景。尧举即请医生诊视。
医生脉理平常,摸棱不决,但说:“脉诀有云:受胎五个月,脉上方能显出。”尧举家旧有一老婢,名曰老梅,适送茶来,便应声曰:“若到五个月上,我也看得出,不消烦动先生了。”
尧举道:“蠢东西,毋得胡言!”医生自觉没趣,茶毕起身,说:“送安胎药来罢!”不料怀至十月已足,绝无动静,黄夫人甚是忧疑。尧举宽慰道:“天地间过十个月生也是多的,且静以待之。”夫人曰:“逾期而生,恐是怪物。”尧举曰:“帝尧是十四个月生的,难道也是怪物?”老梅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个月上养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头,该罚他一世没汉子。”老梅笑道:“我若有汉子,就要生出明珠来了。古人说得好:明珠产于老蚌哩。”尧举道:“夫人平素教他识字,又与他讲说些典故,记在心里,如今竟会诌文了。”夫人道:“这才是郑玄家的婢子。”
闲话休题。看看到八月中秋,足足怀胎十五个月了。十四日夜间五更时分,黄夫人忽见一妇人,宛似庙内的送生娘娘,抱一孩子来送他。黄夫人双手接了,问:“是男是女?”娘娘道:“女儿赛过男儿。”陡然觉来,方知是梦。随述与尧举,详察道:“这梦兆分明是个女儿了。”黄夫人已觉身体有些不安,孝廉先着人去唤了收生的。直到酉刻,腹中作痛。俄而彩云绕户,异香盈室,隐隐闻半空中有笙箫鸾鹤之声,已产下盆中而不啼哭。尧举怪问道:“莫非孩子是死的了?”稳婆道:“有福的姑娘是不肯哭的。”尧举始诧梦兆之异,双手扶起盆来,映着那纸窗上微微的返照日不看时,遍身如玉琢成的一个女孩子。就取送生娘娘梦中之言,乳名叫做赛儿,将预备下的襁褓裹定,安置在床上,赏发稳婆自去。
却说那邻里中于赛儿降生时,多见有五彩云霞数片,自东飞向唐家屋上。虚微窅霭之间,一派天乐声音,从风飘扬。众皆骇异,都道唐孝廉家生的孩子,必有个大有福气的。三三两两,传播得通邑皆知。于是众邻里斗出公分,牵羊担酒,齐至孝廉家奉贺。尧举道:“不过是个女孩儿,何敢当高邻厚贶?”
为首的是个老人家,笑嘻嘻道:“孝廉公的令爱,是位仙女,老天因你家积德,特地送下来的。前日彩云中仙乐声音,谁不听见?我老汉活了八十多岁,从不曾见此奇事。将来做一晶夫人,是不消说的。”尧举又着实谦了几句,众邻一茶而退。尧举人内,与夫人说道:“古礼:生儿三日,作汤饼会,邀请亲族。今邻里中先来称贺,我心不安,要备酒筵款请他们,答其美意,再请诸亲族来看看赛儿,何如?”夫人道:“是必该做的。”随遣老仆买了鸡肉果品等物,发帖先请邻里。
到明日午后,诸邻自己约齐,前来赴席。内有一瞽者,姓岳,是孝廉的远邻。因他常常夸口说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人呼之为岳怪,然所断吉凶晴雨,颇有应验,遂自号曰半仙。众人公揖罢,次序坐定。岳怪先开口道:“瞎子今日要看看唐老先生令爱的八字了。”诸邻齐声和道:“正要看你这位半仙说得是也不是。若算不着,我们公罚冷酒一大碗。”尧举道:“只是不诚,何敢相烦?”送把赛儿的生辰说了。岳怪口中暗念,指上轮推,忽立起来大声嚷道:“这个八字算不出的。当日关老爷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建生,做了千古的大圣贤、大豪杰。今令爱是乙酉年、乙酉月、乙酉日、乙酉时诞生,难道也可以做得关老爷的事业么?命太奇了,待我回家细细推详来罢。”众中有嘲笑他的,说:“半仙算不出命,原请坐下,立客难打发哩。”岳怪焦燥,低着头,又再四轮推过,掬着嘴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是个皇后皇妃,或一品夫人之命,那样格局就容易算了。今这八字,一派是金,犹之乎关老爷八字,一派是火。五行之气要相平的,若全然是火,便要煅炼天下,全然是金,便要肃杀天下。况太阴星为命主,又属金,二十一岁至四十岁,又行金运,看来要掌大兵权的。若说显贵,比皇后还胜几分。若要知道何等显贵,掌何等兵权,不但半仙算不出,就是活神仙也算不出的。”尧举道:“这等说起来是个怪命,到是家门之不幸了。”众人解说道:“总是遇着个怪先生,就把令爱的贵命算来也像是怪的了。”
岳怪道:“我何曾说个怪命呢?”说话间,酒席摆上,大家畅饮尽醉。临行,岳怪又向孝廉道:“可惜我瞎子年纪多了,到令爱贵显时候,不知能看得见看不见哩。”一人道:“你是半仙,为何连自己的寿数也不知?”一人道:“岳先生原做得半个仙人,所以过去一半的年纪知道,未来的一半年纪就不知道了。”
众皆大笑而别。
到次日众亲戚来,是尧举的寡婶母,与同曾祖的哥哥、弟弟,并三个侄儿,再有黄夫人之弟与弟妇,并小姨、姨夫,一共十来人。黄夫人因有叔婆是长亲,勉力起迎。各相见毕,又抱赛儿与众亲观看。人人抚弄一番,不笑不啼,绝无声息,都疑是个哑巴。尧举瞧科,便向众亲戚道:“昨日岳怪在酒筵上,说有可骇的话,如此如此,这是传不得出去的。我如今要说是个哑巴,解解人的疑惑。”众亲都道:“此说极是。”李廉道:“这要烦我至亲播扬开去,方信是真。”齐应道:“这个自然。”
是晚宴罢各散。
俗语云:“朝生三千,暮死八百。”就有济宁州林恭政家,也在本月十五日,先于卯刻时候生下个儿子。因有两个哥儿在前,排行叫做三公子,取名曰有芳。有芳生而中指有纹,宛然一羿字,人不知为后羿转世也。稽之《通鉴》,羿善射,当帝尧时,十日并出,羿援弓射之,陨其九乌。后历二百四十余年,逐夏后相而自立为帝。又《列仙传》:羿得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爱妃嫦娥窃而吞之,飞人月中。后羿思念不置,于是广求美女,充于后宫,荒淫无度,至于废弃国政,遂为其臣下寒浞所杀。上帝以其射日获罪于天,而且篡弑夏后,又造有淫孽,罚人冥司定罪,永远不赦。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每到五百年小劫之期,必亲向地狱勘问一番,稍可原情者,悉予矜宥,犹之乎人间朝审有矜疑减等诸条,总是超度鬼囚之意。后羿沉沦日久,值菩萨降临,他就自诉:“平生好道,曾承王母赐药。虽射九日,乃是帝尧之命。弑夏后相,亦是我命数该做帝王,且我亦为臣下所弑,也可准折得过。因何不许再转人世?望菩萨超生则个。”菩萨听他供词,在可矜之内,因令冥曹查案。冥曹覆道:“是上帝罚下。因他淫杀之根太重,恐至流毒人世,所以不许转轮。若论他的因果,尚与爱妃嫦娥还有半年姻缘未尽,与其宠臣季艾又有十万债负未了。须奏明上帝,方可宽他。”
菩萨道:“既如此,也是他数合当然。嫦娥近须下界,季艾又转宦途,可着他投入季艾家中,完此债负。将来与嫦娥仍为夫妇,完此姻缘。待我启知上帝就是了。”所以后羿在鬼道,已历数千年,才得再生人世。其父林参政,即六世以前之季艾也。
看书者要知道内典上因果二字,近只在三生以内讲,远则历数十劫以前、百千劫以后,总不能脱却二字之根。此二字,包罗天地,统括古今,亿态万状,莫可名指。人生于五伦、三党、九族之间,往往生出事情,各有前因,非出偶然。今只就男女一事言之。譬如男女钟情而死,他生必为夫妇,始终恩爱。
或男负情于女,或女负情于男,他生亦必借为夫妇,以偿其孽报。钟情,因也。恩与孽报,果也。他生不遇,又俟来生,必至相遇完其果报而后已。在本人受报者,不自知其有因也。若只就此生数十年内,而欲就事论事,无异于坐井观天,不知天之大矣。《洞冥记》载:唐玄宗追思太真,感悼不止,命术士御气求之。上天下地,十洲三岛,靡所不届,绝无影响。直至海外一山,见有瑶阙琼楼,珠宫棋树,隐隐然闻鸾吟凤啸之声。阙下颜额曰“玉妃仙院”。方士前叩朱扉,有女童出问,说是上皇处遣来者。女童报与玉妃,此玉妃即太真也,许令引见。太真问上皇安否,亲授与方士折钗半股,钿盒半枚。且言:七月七日曾与上皇对双星发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只此一念,不能久居此山,且得与上皇他生再会也。
大抵玄宗、太真夫妇之缘,已是尽的了,而两人之爱根未断,即谓之因。如播种在地,少不得要生苗结果。况羿与嫦娥夫妇之缘,犹有未尽者乎!虽嫦娥已证仙道,情缘久灭,此番下界,原是为着劫数,其如尚有所负于后羿,而羿之爱根,又是历劫难泯的。今适同生于世,则月下老人之赤绳,早为系定两足矣。
不要说半年夫妻,也要清偿,就是片刻姻缘,终须完结。谚云:“露水夫妻,也是前缘分定。”斯言信然。于此当下一断语曰:“若嫦娥未尝下降为赛儿,则林三公子自非后羿;若赛儿是嫦娥降世,则后羿定为林三公子无疑也。”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鲍仙姑化身作乳母
唐赛儿诞日悟前因
唐孝廉的妻黄氏,产后止五日,即起身接待亲戚,感了风寒,头疼发热起来。医药无效,日重一日。孝廉一面烦人雇觅奶娘,一面发帖到滨州去请名医来看。云“系产后伤寒,邪热抟结,瘀血凝滞,汗下难施。幸脉有元神,且用两解调和之药,看是何如。”时赛儿有三四天缺乳了,并不啼哭,亦无声息。
老婢把米饮来喂些,也咽下去。蒲台是个小县分,那里寻得出好奶娘?看了两个,甚觉腌臜,都不中意。黄夫人之病势,又加胸膈烦闷,渐渐发喘,滨州医生已自辞去。孝廉心中着急,唯有叩祈祖宗保佑。
黄夫人之弟及弟妇来问候,生眼一看,知道不济,劝孝廉预备后事。只见门上老家人进来禀道:“有一个奶娘,说是济宁州人,流落在这里的,不论雇价。看去到也洁净。”孝廉道:“我心已碎了,烦尊舅出去问问他。”舅子道:“这是极要紧的事,教进来看的好。”老家人随将奶子引进。但见:身材不肥不瘦,穿一领鸭头绿的细布宽衫;头发半黑半白,裹一片佛头青的滑绫小帕。面有重颐,鼻如悬胆。双眸熠熠,光华动若春星;两耳耽耽,洁白弯如新月。骨相端严,雍雍乎闺中懿范;神姿秀逸,飘飘然林下清风。腰系无缝素罗裙,脚着有棱黄葛履。都猜道有似半老的萧娘,谁知是真个长生的仙姥。
孝廉见此姆虽穿一身布服,容止非凡,觉道有些跷蹊。因几日心思烦乱,没个主张,遂叫老梅引至夫人卧榻前,孝廉亦随后步人。夫人病虽昏沉,心却明白,开眼一看,就点点头。
舅母就将外甥女抱起递与乳妈,乳妈接在手看看道:“好。”只见赛儿嘻嘻的笑个不已,口内哑哑的,却像要说些话的光景。
孝廉大为奇异,舅母再去抱时,掉着头不理。老梅道是认生,把两手来拍拍去接时,赛儿看一看,也掉转头去了。黄夫人见了这个光景,便道:“我儿,我没福气做你的母亲,这个才是我儿的真亲娘了。”说未毕,泪如雨下,昏晕去了。孝廉急唤醒来,夫人眼泪滚个不住,向着孝廉道:“相公好生看待乳娘。”
孝廉气咽心酸,遂请乳娘抱着赛儿到西房安歇,留下舅子舅母在家相伴病人。
看看一刻重似一刻,气逆上来。老梅将夫人抱在怀内,抚摩胸膛。孝廉坐在床头。守到半夜,叫声:“赛儿!做娘的枉生了吾儿了。”又向孝廉道:“老梅甚好,相公收用了他,再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罢。我去了。”遂瞑目而逝。孝廉放声大哭,遂移出去放于正厅上,一家举哀。乳母知道夫人已死,天明起来,抱着赛儿出到厅上,赛儿忽地呱呱的哭。孝廉肝肠欲断,抚着赛儿说道:“吾儿月尚未足,就知道母亲死了么?”越哭个不止。乳母道:“莫哭罢,吾儿日后封赠母亲罢。”赛儿方住了哭。家人听见暗暗称奇。孝廉分付乳母:“少不得有女亲戚来吊丧,要看赛儿,推着睡觉罢。”乳母说:“待亲戚来时,我叫赛儿睡就是了。”那时忙忙的备办衣衾棺椁殡殓,延请僧人诵经礼忏,吊丧者概止领帖,整整悲哀了七七四十九日。
孝廉自从夫人死的那夜在厅上睡起,后遂移榻在厅侧书房,把后面四五间内室让与乳母,令老婢在内伏侍。因丧中哀苦,病了几日,闭门静坐。想起这个乳母着实古怪,他来时正值夫人病危,不曾细问来历,遂叫老婢请乳母出来。孝廉让坐毕,问:“赛儿两日爱吃乳么?”乳母说:“想因夫人死了,吃得少。”孝廉道:“实不瞒你说,赛儿自生出来,从不会啼哭,并无声息。自从你来之后,不但会哭会笑,并且有知识,我想来必有缘故。且尚未知你姓氏籍贯,看来是个大家举止,不是做乳母的,为何特寻到舍下。我心里委实不能解。如今我儿全仗着你,不妨说与我知道。”乳母说:“天下事,皆有自然之数。
老身姓鲍,先父做过兖州府太守。在任之时,先父常说济宁州有个神童,十二岁上游庠,后来必然显达,就将老身许了他。
迨任满回籍,老身就随丈夫归于济宁。不期先夫才高命蹇,屡举不第,抑郁愤闷,至于病亡。先夫亡后三日,老身生下个儿子,临盆就死了。”孝廉道:“这是在几月间呢?”乳母道:“是本年八月十五酉时。老身无儿无女,葬了丈夫,要去做个尼姑。
忽得一梦,见送生娘娘向老身说:‘你生的儿子,原该是女身,错投了男胎,所以我又送到蒲台县真孝廉家去了。你这里死,他那里生哩。’老身因此到来,问姓真的孝廉;都说没有。问着一个算命的岳先生,说是个真正孝廉,不是姓真,是姓唐,他家正要寻个乳母,你造化,这姑娘他日大贵哩。老身是这个缘由来的。”孝廉听了这些话,欲待信他,恐无是理;欲待不信,赛儿这个情景,却又奇怪。因向乳母道:“如今赛儿也就是你的亲儿了,望你抚育长成,先荆在地下也是感激的。”乳母道:“不消说得。老身当日随父亲在任,曾请过名师读书,经史子集皆请大义。又延女师教过针指,凡刺绣组圳之事,亦所优为。待令爱长大,老身当一一教导,日后嫁个佳婿,老身也要随去以终余年”孝廉大惊,肃然致敬道:“我女儿长大时,自然把你做亲娘看待。但还有句话相问:“前日你说赛儿日后封赠母亲,这句话更为难解,从没有女婿封丈母娘的理。”鲍母道:“令爱女儿赛过男儿,是以说着止他哭的。”孝廉想送生娘娘在亡妻梦中讲的话,他也知道,更觉可异,遂立起身深深四揖道:“赛儿终身都要仰借大力,学生自当衔结以报。”鲍母说声“不敢”,自向内宅去了。
孝廉想着隋文帝初生的事,因检出《通鉴》看,云:帝诞生时紫气冲庭,手中有文曰王。随有一尼来请鞠育。居无几,尼偶他出,帝母自抱怀中,忽顶上涌出两角,遍体皆成龙纹。
大惊投地。尼心动亟还,曰:“这一惊,致令吾儿迟做十年天子。大抵史传所载,谅非虚语,这样奇事原是有的。乃分付家人呼乳母为鲍太太。
光阴倏忽,赛儿将及周期了。孝廉预备酒筵,请女亲戚来看赛儿抓周。至期毕集。老梅婢便向中堂铺下红毯,摆列抓周物件。鲍母道:“有剑须放一口。”孝廉随取祖遗的松纹剑,远无放在红毯上。老梅便去抱了赛儿出来,见了亲戚只是笑。鲍母又在袖内探出一颗玉印,光华夺目,放在剑之左旁。然后将赛儿坐下红毯。各件不抓,竟爬到前面,右手把剑拖在身边,再三玩弄,频以手指点剑鞘。鲍母就去鞘与他看了看,孝廉忙接了去。赛儿左手就取玉樱印有钮,钮有红丝绦,自己竟穿在手臂上了。又翻翻几本书籍,余外都不看。众亲戚都呆了,鲍母遂抱了赛儿进去。都在那边三三两两,猜这奶娘是个妖怪。
孝廉虽然闻得,阳为不知。到晚各散。未几,又是黄夫人周年之期了,孝廉在灵前设筵哭祭。赛儿听见,务要出来,也和着父亲哭。孝廉到含着眼泪住了声,恐伤了女孩之意。自后无话。
赛儿到五岁时,鲍母教他读《女小学》,一遍即能背诵,慧悟颖异,过目辄不忘。《四书》《五经》只两年读完。略讲大义,闻一知十,又能解古人所未解,发古人所未发。孝廉家中有的是书,尽送到内室,由他看玩。九岁、十岁上头,文章诗赋,无所不妙。一日要看兵书。鲍母云:“兵书尚未到哩,有《武经七书》在此,看看罢。”孝廉见说要看兵书,心中疑讶,且试试女儿的志向,连鲍母请到前厅。赛儿方十一岁,穿的东方亮衫子,水墨披风,鹅黄裙,素绫袜,插的是水精簪与碧玉钗,云鬟鬈鬈,莹泽照人。平素性格,不喜熏香,不爱绮绣,不戴花朵,不施脂粉。孝廉想:我儿自是仙子降生。又见鲍母穿着的,还是十年以前进来的衣履,绝无尘垢,反觉新鲜,孝廉也猜是个仙姥了。随问道:“鲍太太用斋,我儿小小年纪,尚该吃些荤。”赛儿道:“孩儿凡事随着太太。”孝廉道:“就是孝顺了。”因取镇书的一块方玉,上雕着个蟠螭,递与赛儿道:“我儿镇书少不得的,可就赋诗一首。”赛儿随口吟道王螭千古镇诗书,好似拘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孝廉大惊道:“我儿的诗,格高旨远,就是当今才子,也恐不及。独是宋儒是传述圣道的,不宜诋斥。”赛儿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天,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自非大贤以上之资,不能几也。子思为孔子之孙,亲承家学,故《中庸》一书,说到性天上头,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可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又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趋尺步者乎?善学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弟,此人圣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注,如参禅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者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即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于理,何用设立多少迂板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堕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儒不合。幸父亲勿讶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语。赛儿即向父亲说声“进去”,同鲍母缓步进去了。
孝廉思想:我儿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见解,定是的母教导的。女孩儿须做不得传述道统的人,本分上还该做些女红才是。
过了几时,孝廉又请赛儿出来,问:“孩儿向来可曾习些女红?”
答道:“孩儿既名为赛儿,不是个习女红的女子了。”孝廉向着鲍母问道:“可要习些?”鲍母道:“要从其性,不用强之。”
孝廉又问:“孩儿,古来列女所取的是那几个?”赛儿道:“智如辛宪英,孝如曹娥,贞如木兰,节如曹令女,才如苏若兰,烈如孟姜,皆可谓出类拔萃者。”孝廉又问:“夫妇和美而有妇德者是谁?”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极,遂指庭前所种斑竹,不拘诗词,令咏一首,意盖以湘妃为女德之至也。赛儿立成一小令云:情脉脉,泪双双,二女同心洒碧篁。不向九疑从舜帝,湘川独自作君王。
孝廉又呆了。因问:“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赛儿答道:“守规矩之妇人;宋儒之所谓贤后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吕后、武后问问,又不便出诸口。时已新月出于西天,又令再吟一诗。赛儿信口应声云:露洗空天新月钩,瑶台素女弄清秋。
似将宝剑锋釯屈,一片霜华肃九州
孝廉以月乃后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义,以此命题,再卜女儿将来之谶。不意诗中杀气凛然,绝无闺阁之致。因微微的假问道:“我儿的诗词,都有草莽英雄口气,却像个曹操、李密那样人做的,敢是旧诗么?”鲍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来的诗词,都觉得冠冕阔大。”说毕,引着赛儿进内去了。
孝廉每自踌躇,因想着岳怪的话渐有灵验,可惜已死,无由再把女儿八字烦他细推一番。只见老家人进来禀道:“姚相公来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请进坐定,把乳母与赛儿的奇异事,详细述过。姚秀才看了诗词,道:“女子以四德为主,诗词不宜拈弄,何况口气是个不安静的!襟丈惟有择个佳婿嫁去。
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费心思了。”孝廉道:“见教极是。
并要烦襟丈到寒舍大家说说,恐怕我儿执拗。”
时赛儿已是十三岁,诞日将近。孝廉大开筵宴与女儿做生日。请赛儿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从伯、伯母与叔祖母,最亲近的几位。姨娘又带个女儿来,乳名妙姑,少赛儿一岁。
男西女东,各分一席坐定。都与骞儿把盏,算个贺生日的意。
赛儿一一答敬毕。先是姚襟丈开口道:“赛甥女博学达理,见识广大。古来圣女贤媛中,愿学的是那一个?”赛儿道:“列女中无孔子,甥女徒有盂氏愿学之心。”姚襟丈向着孝廉道:“甥女算得古来第一第二个女子,要择个佳婿自然难得,襟丈当以此为急务了。”众亲齐声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极是要紧的。”孝廉道:“我尚未问过孩儿、太太哩。”赛儿道:“孩儿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亲天年之后,要出家学道,岂肯嫁与人为妇耶?”老婢在旁忽大声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决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纪大了,老弟该早早配人,如何迟到今日,孝廉道:“几次要配人,奈他决不依从。”堂兄道:“先王之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我弟是个家主,怎么由得婢女主张?若如此说来,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话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经》开章两卦,就是乾、坤。其震、离、巽、兑为男女,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天地絪緼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甥女以后再莫要说不嫁的话。”赛儿道:“混沌开辟,阴阳分判,气化流行,发育万物。未闻阴嫁于阳,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鲍太太主张。”鲍太太道:“三纲五伦,圣人之大道,岂有个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说出家学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妇配合。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烦絮的。”众亲说:“太太就是圣贤一辈的人,自后只须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毕,众亲俱要别去。赛儿向着父亲道:“孩儿诞辰,想着母亲,不胜悲感。有诗一首,兼以请教伯伯、舅舅、姨夫。”
遂写于浣花笺送阅。诗云:
一谪瑶台十二年,儿家回首自生怜。
母亡难伴黄泉路,父在同居离恨天。
此夕彩云犹未散,千秋皓月为谁圆?
香闺尽人巫山梦,有个偏为处女传。
姚姨夫道:“诗在晚唐之上,独是结句不典,自古未有为处女而传者。”鲍母说:“处女传者惟有成仙,这个如何能得?
明日写个庚帖送与众亲,各留心访个快婿,待老身以道理开劝姑娘,没有个不从的。”众亲道:“全仗太太。”各与鲍母施礼而别。赛儿便送伯叔母女亲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与姊姊作伴。赛儿喜极,禀知父亲留下。携了妙姑手,随着鲍母同进内室。
时将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赛儿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风扬彩,月光皎洁,可爱人也。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当与妙妹赏月,请太太同向中庭一坐。”于是列珍果,煮香茗,谈至夜分。忽见正东上彩云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圆纹,周围合将拢来,把一轮皓月,端端捧在中间。殊葩缭绕,异彩荡漾,真正如五花锦绣,错杂成章,俗所谓月华也。赛儿凝眸看了一会,不觉心上凄怆,忽然长吁道:“儿家安能学月殿之妹乎!”因问鲍母道:“我看太太是个仙流,定知过去未来,乞将孩儿夙因,指示指示。”鲍母道:“我正要将你姊妹开导一番。”赛儿即跪下,妙姑与老婢皆跪于侧。鲍姑道:“起来听者。”赛儿决不肯起,鲍母扶之乃起立。因指着明月向赛儿道:“此是孩儿之故宅也。
儿原是月殿嫦娥,妙儿是侍女素英。还有个寒簧,又托生于他处。”就把瑶池会宴与天狼星求姻之事,备说一遍。赛儿又跪下道:“太太,孩儿已悟了。怪不得向来见于明月,便生凄怆。
咳,几时得再上瑶台?”不觉掉下泪来。鲍姑道:“有我在,无妨也。”妙姑对着赛儿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从此就不回去了。”鲍母道:“这个且缓,吾儿赛儿尚欠着夫妻债哩。”赛儿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堕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难。”说罢,泪下如雨。鲍母道:“我儿原来未悟,怎不记得瑶池会上大士的法语?孩儿为有穷国妃时,与后羿尚半载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宫。今彼已生尘世,如何赖得?此乃一定之数,虽如来亦不能拗。幸亏天孙娘娘在上界,多方护持,尚有个斡旋之法。待信息到来,我自有处。儿但宽心,不须烦恼。”赛儿再拜谢了。
随问:“太太是何圣母仙真?”鲍母道:“儿且勿问,往后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着我行便了。”说话之间,将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时候,孝廉进来向鲍太太道:“今日要将赛儿庚帖送与众亲,令他们大家留心,寻个佳婿,完我为父的事。”鲍母道:“极是。一人之见闻有限,千里姻缘似线牵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东方绝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国多情的才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裴道人秘授真春丹
林公子巧合假庚帖
话说唐孝廉将赛儿庚帖写出去后,远近皆知是位女才子。
那些富贵子弟全不照照自己形相,是满面的酒肉;也不量量自己材料,是满肚皮的草包,央亲倩友,做几首歪诗、几篇烂文字,订作窗稿,寻个的当媒妁送到唐宅,一时络绎不断。赛儿大怒,都扯得粉碎,分付门上自后不许收接。鲍母道:“有个回法。但说不论门楣,不观相貌,不考诗文,只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然后烦媒来说。”以此求亲的皆败兴而返。
忽一日,老家人来禀孝廉道:“有个广东人,说是鲍太太的兄弟,在外要见。”孝廉教请,报与鲍母,自己就迎出来。
见此人生得清奇秀拔,翛翛然有凌霞之气。邀进中堂,施礼坐定。孝廉道:“请教台字。”其人答道:“贱名航,字虚舟。家姊在俯,极承优待,特来造谢。”孝廉道:“小女承令姊教育之恩,吴天罔极。”大家又叙些相慕相敬的话,老婢报:“鲍太太出来了。”孝廉遂避席。教家人忙忙备饭。鲍姑见是仙客裴航,已知来由,认了姊弟,附耳说了几句,竟自别去。老家人挽留不及,令子小三儿尾其后,看寓在何处。孝廉从外进来,正埋怨老家人,小三儿喘吁吁的跑来道:“奇事奇事!适才紧随着鲍爷出东关,到旷野无人处,忽地驾彩云,飞向海上去了。”
孝廉心中明白也是仙流,嘱令家人不许传出。进至内室,启问鲍太太道:“正在备饭,为何令弟别去之速?”鲍母谢道:“他有正事,少不得日后还来。”
过了月余,老家人传道:“舅爷同个做媒的来了。”孝廉出迎时,见舅子与姓俞的旧相识,已进中门。延人坐下。舅子道:“俞亲翁特来与甥女说亲。是济宁州林参政的三公子,与甥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建生,今现在他母姨夫柏青庵家内。先请教了姊丈,好来进拜。”俞媒道:“参政林公,是济宁州第一便家,今已应升布政,将次进京候补。其三公子,十二岁游庠,说是济南第一个神童。文章诗赋,不假思索,动动笔就有的。而且音律技艺,无样不精。这样才子,正好配的淑女。是以特命晚生央着舅爷,先来通命。”随打恭至地道:“谨候钧旨。”孝廉道:“别样不打紧,到是同时同日,却难查考,尚容缓商。”俞媒又连连打恭道:“这个更真。三公子因八字奇异,誓要访求年月日时相同的,然后配亲。若访问不得,甘心一世不娶。曾向着晚生道:若八字是真,才貌是不论的。老先生高明,岂不晓得柏青庵是个端方的名秀才。他令甥若不是真八字,岂肯与闻其事?”孝廉见他说得有理,遂进内述与鲍母。鲍母道:“许他罢了。”孝廉说:“我要请他会面,然后允他,何如?”
鲍母道:“这也是老成见识。”孝廉出来,向俞媒道:“小女择配甚难,亲翁所素知。今老夫要亲见一面,就可定了。”俞媒说:“这是容易的,待晚生就去传示台命。”别不多时,俞媒复来说:“柏青庵即于明日率公子径来叩谒面求了。”
孝廉遂备了酒筵,请了众亲。候至巳刻方到。孝廉迎进,众亲戚皆注目看林三公子生得何如。但见:面如傅粉,略有潘安之韵,且解风流;心只贪春,绝非宋玉之才,漫矜词赋。炫服鲜衣,飘飘然骨肌瘦弱,曾号神童;金冠朱履,轩轩乎容止轻扬,可称冶子。若说到笙箫音律果然真,试问他经史文章还有假。
孝廉逊进,与各亲一一施礼。柏青庵首坐,林公子侧席,各叙了几句斗山松萝的套话。香茗再进,青庵即便起辞。孝廉款留云:“正要请教林年兄佳咏。”青庵就坐下,命公子立起请题。孝廉想一想道:“即以中秋圆月为题何如?”姚襟丈道:“都是此夜诞生,极妙的了。”林公子思索有半个时辰,写于笺纸呈上。诗云:嫦娥应爱晚妆新,挂出天边月一轮。
好似玉台来下聘,彩云相送少年人。
孝廉看了,递与青庵暨众亲戚都看了,莫不赞扬。青庵打一恭道:“不敢斗胆,要求闺秀赐和一章,就是合璧联珠,胜似千金百两。”孝廉即命垂帘,放下桌案笔砚,请姑娘出来。
老婢传说:“姑娘问出来怎么?”众亲都道:“要求佳咏一章。”
老婢又传道:“女子自有妇道,吟咏非其本质。”姚姨夫一想,当时我有这句话,莫非怪我?遂立起道:“待我去请甥女。”瞬息间,隐隐见帘内姗姗然到来。老婢道:“姑娘说不为礼了,快把诗稿传来,不耐烦久坐哩。”舅舅就把原稿递进,仍出就位,诗已和到,赛儿已自进去。青庵也惊呆了。公子写的蝇头小楷,赛儿是连行带草,有铜钱的大的字。青庵朗吟道:八月嫦娥降世新,此心犹是抱冰轮。
漫云玉杵裴航聘,那识瑶台第一人
众亲都道:“真是棋逢敌手,天作之合。”青庵道:“舍甥向来敏捷,今日这诗颇迟,就算输了,改日再请唱和罢。”
正要揖别,酒筵已摆上来。青庵再三谦谢,只得就席,饮过数杯,然后告辞。与孝廉打一恭道:“小弟专候台命,覆知敝襟丈,以便择吉纳采。”孝廉唯唯。送客完了,到内室问道:“吾儿看这公子是真是假?”赛儿道:“那有眼睛去看他。”鲍母道:“教他下聘就是了,若聘礼轻,是不成的。”孝廉大喜。
次早,俞媒同着两个女媒到来。女媒进内,鲍母说:“亲是允的,若使聘礼苟简,立刻返璧,姑娘亦终身不字了。”女媒道:“这个自然,”吃了杯茶,即出来同了俞媒回到柏家。原来女媒中,有个青庵家的仆妇在内,也是个惯媒,教他来看看容貌的。那仆妇夸奖唐家姑娘,就是月里嫦娥,海上观音,也没有这样标致。林公子听了,几乎发狂起来,遂跪求姨夫,写了封恳切的书,当晚起身径回济宁去请问:济宁与蒲台相隔着三四百里,林公子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有个才女与他八字相仿的呢?其中却有自然而然引导之人。孟氏云:“食色性也。”这位公子,就是第一个性中好色的。从小来穿衣洗脸,吃饭出恭,都要丫鬟伏侍。十一、十二岁上,就偷了一个翠云,一个红香。自后不论好的丑的,都要尝些滋味,因此上把身子弄坏了。父母只道是读书心苦,延请名医,修合红铅紫河车等丸药,人参当做果子吃,也自支持不来。他常看小说上有采战的法,就痴想要得此诀窍。一日,偶尔走到门首,见有个道者化斋。公子就问:“尔是何方来的?
有甚奇方秘诀?说来我便斋你。”道人口诵四句云:家在蓝桥畔,谁知仙路长?
当年将玉杵,亲自捣玄霜。
念毕回言:“我有三等道术。上等是脱胎换骨,白日升天。
次等是辟谷餐霞,延龄长寿。又次等是金丹采战,夜御十女,永无泄漏。”公子心中喜极,遂道:“我要学你第三种道术,要得几时工夫才有妙处?”道者说:“贫道非无故而来,本欲度你,何苦学此下等的呢?”公子道:“那人不要成仙,不要长生,管他则甚!”道人说:“这也罢了。但传道不是轻易的,一要拜我为师,二要鸡犬不闻的所在,三要炼九九八十一日。工夫炼成之后,再养三百六十五日,完了周天气数,然后能终身如意。”公子道:“我都依得,僻静地方也有。”就留住道人,奔向母亲跟前嚷道:“有个活神仙来了,孩儿的病好了。”什么九转大还,开关坐功,说得天花乱坠。从来妇人是最爱少子的,又听了灵丹治病的话,料无妨碍,就与参政说明,着几个老成奴仆,随从了公子,径请道人到城外别墅。先封锁了庄门,公子行过拜师之礼,然后次第传授,如何禁锁元阳,如何采取真阴,一一指明玄窍。用功九日,服金丹一粒。九九数完,公子觉道精神爽健,气力充沛,大异平日。阳物伟岸,彻夜兴举。
就是成了仙,也无此等快活。道人乃取素纸一幅,写上四句隐语,飘然而去。是“要问瑶台,须向蒲台。聘下玉台,就上秦台”十六个字。公子全然不解其意。只因参政见他玄功有验,将温峤玉台下聘,秦女筑台吹箫故事,讲解一遍,方知此内藏着姻缘在蒲台地方。又有极凑巧的机关:林参政的夫人,与柏青庵之妻为同胞姊妹,常常有人来往,传说赛儿以八字择配的缘故。公子想着自己的八字,只差得个时辰,可以哄得人的,就手舞足蹈,恨不得插翅飞到蒲台。所以参政也许令儿子前去,就是柏青庵,也认作八字相同的。在酒筵上,又把道人玉台下聘的话,写在诗内,刚刚凑个合笋,林公就道是天作之合了。
回家之日,意气扬扬,先自矜夸了多少的话,方取出青庵的书,与唱和的诗,递上父亲。参政看了,说;“这段姻缘,却也甚奇。待我补了藩司之后,与他议亲,更为好看。”公子跳将起来道:“柏姨夫已约定在岁内行聘,第一句就变了口,是不吉利的。”参政道:“婚姻大事,我不在家,谁可主张?”
老夫人道:“难道我就主张不得?备下聘礼,原打发孩儿自己前去。柏姨夫是个有名的正经人,有何料理不来呢?”参政道:“夫人之言甚是,待我再写封书,径托青庵。只是聘物也须酌定个数目。”夫人道:“相公如今是藩司,关着自己体面,不可因唐家是个孝廉,减省起来。说他家也是名臣之后哩。”参政道:“总比娶的两房媳妇再加厚些就是了。”于是以三千金付与夫人,径择日起身进京去了。公子向着母亲说:“这些须银两,照着大嫂子、二嫂子那样的,也就娶回来了。柏姨夫说须得万金才好。送了过去,仍然归到我家,何苦做出恁般酸小的臭态,被人笑话。”夫人就加了三千,并私蓄的缎币珠翠簪珥金宝之类,又值二千余金。公子才喜喜欢欢,多带着几个家人,星夜来到蒲台。
青庵随央媒送帖,按着六礼而行。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行聘,来春二月十五日成亲。选个寅时,不露众人眼目,将聘物送过唐门。是白金二千四百,黄金二百四十,珠翠簪珥、钗钏镮镯、锦椅缎伫纱罗之类,又值二千余金,折的牲果茶饼银三百两。孝廉见聘礼成个局面,因想女儿素好书卷,又没有儿子,这些经籍古玩留着无用。因检出监本《十三经》三十套、大板《资治通鉴》一部,汉玉镇书蟠螭一对,通天犀如意一枝,又砚山端板,柴窑水孟,玉花尊,玉柄麈尾,枣板《淳化阁帖》,名人书画之类,尽作回聘礼物。公子只读几篇时文,不知古书,全然不在他心上。到只怕这古董丈人,又要请酒做诗,露出丑来,不好看相,就预先雇了车儿,将这些东西捆载停当,然后同了柏青庵到门拜谢,以便逍遥而去。最是喜到十分,下聘不烦求玉杵;愁生一刻,饮浆未得见云英。且看下回如何。
第五回唐赛儿守制辞婚
林公子弃家就妇
唐孝廉见林公子自来行聘,性情是倜傥的,未必沉潜学问。
诗虽做得合式,不知文章一道如何,还要试他一试。发帖去请,早已车如流水马如龙,行过青山第几重矣。柏家又回得好,说公子为着求姻,旷了文课,亟亟回家读书去了,孝廉返生欢喜。
因婚期甚迩,请鲍母相商制备妆奁。赛儿道:“第一件正经大事,要寻块地安葬母亲,那些妆奁的事,有亦不见得好,没亦不见得不好,不用费心的。”孝廉道:“我已安排下了,你祖父坟上尚有余地。”赛儿道:“不是主穴,如何葬得?”孝廉道:“纵葬不得,我岂肯将林家银子买地的?吾儿你性固至孝,但厚葬不如薄葬,孔子已经说过。”因向鲍母说:“烦太太开导孩儿,那葬事是我的责任。”鲍母说:“这个自然。目前妆奁皆是容易的,只有件来路远,先要整备。”孝廉问是何物。鲍母道:“要两个媵嫁的丫鬟。必得苏、扬人材,十八、九岁的方好,即小寡妇亦不妨。此地丫头蠢夯,是用不着的。”孝廉道:“吾儿的舅舅,常到京都生理,只在几日起身,可以托他。”
遂令人请到舅爷,把话说了,交付银一千两,只要人材,不论身价。舅子别了自去。
只见姚襟丈家差人来接妙姑。妙姑见姐姐已定下亲,只得辞归。赛儿也不好强留。大家依依执手,悲咽不能语,各以袖掩面而别。赛儿问鲍母道:“倘或妙妹也有了亲事,几时再得相聚?”鲍母道:“他是为你下界的,尘世内并无他的丈夫,不必虑得。”赛儿叹气道:“我反不如他了。”中心愧悔忿恨,日夜愀然不乐。鲍母道:“莫心焦,气数到来,另有局面,那时自然会合。”
一夕月下,赛儿与鲍母同坐中庭,问道:“前日太太的兄弟,孩儿几次问过,太太不说,这是为何?难道不肯指示孩儿么?”鲍母道:“此是天机,但如今不得不与你说了。此人乃是洞府仙真,姓裴名航,也是为你下来的。”赛儿道:“是云英妹子的仙郎了,怎么为我下来?”鲍母道:“儿在上界,曾求过织女娘娘,要保着你肉身飞上瑶台。所以烦他下来,造个斡旋造化的手段。今已到林公子处,传他不泄元阳的妙法。”赛儿吃惊道:“这不是教他淫荡么?”鲍母道:“玄之又玄。凡女子一受男子之精,天灵盖上,就有墨黑一点,所以谓之点污。
女子有此一点,虽修炼到十分,不过尸解,不能肉身升天。”
赛儿道:“儿前生奔月怎样去的?”鲍母道:“也是尸解去的。
就是女子之经,也与男子之精一般,若一漏泄,便亏元体。学神仙者,也要使之不行,所谓斩断赤龙。你服我之乳,乃是仙液,所以至今尚无月事。我今教你修炼真炁之法,俾元阴永无泄漏。元阴不漏,月事不行,便成坚固子,佛家所谓舍利是也。
仙家亦有夫妇,不过,炁交,非凡之比,就如天地交泰一般。
你将来与公子行夫妇之道,差不多与炁交相类,虽然损却元红,犹为无垢之躯,仍旧飞入月宫为广寒殿主也。”赛儿大悦,倒身下拜,求鲍母教导。鲍母道:“工夫自有次序,今先从运行先天之羔起手。”遂与赛儿说明祖熙丹穴,并运炼之诀,忽见老梅趋来跪下道:“婢子求太太慈悲,度我则个。”鲍母道:“你听得我说甚话来?”老梅道:“婢子在房内窥视,如何听得?但猜是传道光景。”鲍母道:“你气质太浊,身无仙骨,只是志向可龋若终身不嫁,可成鬼仙。今且先传你炼清气质之法。”老婢磕头谢了。‘从此赛儿与老梅婢,每日各自修炼。
赛儿是何等灵根,略加指授,早悟到精微地位。
过了两月,舅舅已买了两个婢女回来,一个小寡妇,一个处女。赛儿见颜色都好,暗喜道:“可以做得我替身的了。”鲍母又向孝廉道:“尚有一件,亦须预为整顿。可另买一所房屋,只千金也就住得。”孝廉素猜鲍母不是凡人,料必有缘故,遂应道:“房屋到有,且自相宜。我屋后李家这所产业,原价五百,今要迁到州里去,一时难售,只要四百五十两。但用林家的银子,我不便出名,怎么好?”赛儿道:“写上我罢。”
孝廉问鲍太太:“使得么?”鲍母道:“使不得。原是相公出名,只在契内申说明亮就不妨了。”孝廉道:“太太高见极是。”即浼舅子与襟丈到李家,一说便允,刻日立契成交。交银之后,李姓迁去,拆墙打通,合成一宅,原将来关锁好了。一切妆奁什物,孝廉亦略置备,只待完婚。
新年忽过,上元又届。孝廉到舅子家赴宴,座无外客,大家议论鲍母、赛儿奇异之处,多饮了几杯。夜深回来,路上踹着滑冰,重跌了一交,昏晕于地。跟随的人忙扶起来,甚是痛楚,只得借乘轿子,雇人抬回家内。孝廉呻吟不绝。赛儿心慌道:“那得个好医生?”家人道:“前者州上的医生,看过老奶奶的,如今在县里。”赛儿就令去请来。医生诊了脉,说是跌挫了腰,风痰上涌,医得好也是残疾,只恐不能。用些定痛祛痰之剂,如石投水,绝无效验。医生说宜静养,竟自告去。赛儿叩问鲍母,鲍母道:“令尊大限,在本月二十八日亥时。”赛儿道:“母亲殁时,我尚未弥月,不知不觉到也过了。今侍父亲膝下十五年,一旦抛离,如何能过?”跪在鲍母面前,哀泣求救父亲。鲍母道:“天数已定,若有可救,何待儿言?今唯料理后事为上。”赛儿乘众亲来问病时,遂将银二百两付与母舅,说要办口桫木寿器冲喜。
二十五日清晨,孝廉与鲍母、赛儿说道:“我昨夜梦见半空有人叫我名字,说上帝命尔为济南府城隍。”鲍母道:“相公一生清廉贞直,帝命为神,自然之理。”赛儿跪下道:“孩儿有个主意,要求父亲听从。伯伯家三弟恩哥,气宇清秀,可立为嗣。”孝廉道:“我家业无多,立之反为不美。”赛儿道:“孩儿是个女身,不能延续宗祧,日后何人拜扫坟墓?”鲍母道:“姑娘大有道理。”孝廉方允了。片刻之间,早巳请到三党众亲。
孝廉向堂兄道:“是我女儿主意,要承继三侄恩哥为嗣,故此请来商议。”堂兄说:“这是要我弟心上定的。”赛儿接口道:“伯伯尚未明白,这原是我劝爹爹立嗣,所以表明孩儿之意,是言日后决没有争端的。凡父亲所有的家产器皿,悉归恩弟,赛儿是厘毫不要的,但请放心。”姚姨夫道:“这就不必再议,取纸笔来写就是了。”于是伯伯写了出继文书,姚姨夫代孝廉写了付产券约。母舅看了说:“丧中有费,也须预定。”赛儿道:“丧葬诸费,总应是我独任,不必再议。”那伯伯见赛儿如此阔大,只得勉应道:“如今已办的不必说,后有所费,理应在内除出。”赛儿道:“再不必说,速请三弟过来,相依几日,就好交割产业。”众亲戚咸服赛儿度量。
至明日,伯伯亲送恩哥到来,拜了嗣父,令奶子跟随住下,定名为念祖。赛儿把林家送来绸缎,拣好的为父亲制造送终之手,分付家人,不许在相公处说。二十八日,孝廉对赛儿道:“你是个女子,衣不解带伏侍我半月,心甚不安。今日要当永诀了。孩儿是个女英豪,凡事不须我分付,只是丧事要从俭,不必过于悲哀。我昨夜梦见多少衙役来接我上任,我与孩儿只有半日相依了。”说罢,执了赛儿的手,悲咽不已。赛儿恐伤动父亲,含泪宽慰。鲍母道:“相公宜于午刻沐浴身体,另换新鲜衣冠,姑娘皆已整备停当了。”孝廉道:“我此身觉有千钧之重。如何能勾洗澡?”赛儿道:“放着孩儿,难道不与爹爹洗沐么?”孝廉道:“吾儿孝心可谓至极,但是个女孩儿,为父的岂可赤身裸体,累你伏侍?”赛儿道:“生身父母,说那里话?”即命摆好澡盆,满贮香汤,同老婢进房,掩上房门,扶下床来,遍身洗净,更换了衣服冠履。孝廉背倚重褥而坐,命呼恩哥进房,分付道:“吾儿须用心读书。若能显耀祖宗,也不枉承继你一常”又请鲍母致谢道:“我女儿受太太鞠育之恩,过于山海,孩儿你须报答。”赛儿道:“儿终身仰赖太太,何能报答?”孝廉道:“我来生报罢。”随令赛儿取净水漱口,乃问鲍母道:“孩儿将来是怎么样的?我今将去世,太太不妨略示一语,我到黄泉与老妻说说,也司安心。”鲍母沉吟道:“看来是位女主。”孝廉道:“林公子呢?”鲍母道:“这个不知。”忽老婢走进说:“大爷、舅爷来了。”遂一齐请进房内。
孝廉道:“我命在顷刻矣。”因略述所梦。堂兄与舅子齐声道:“这是一生正直之报,就是临危这样清楚,也是没有的。”
将近黄昏,孝廉道:“赛儿,你祖父、祖母与母亲都在这里。”赛儿遂向上称呼,各拜四拜。伯伯命恩哥亦拜。孝廉又道:“来接的衙役都到了。”众亲闻得院内有人说:“太阴娘娘御驾在此,我等须回避。”众亲皆以为异。赛儿执着父亲的手,呜咽道:“爹爹,今日一别,何时再得重逢?”孝廉忍泪答道:“纵使百年也有此别。”向着鲍母说:“太太,莫教孩儿过伤。”
又遍谢了众人,含笑而逝。赛儿拊心踊地,放声大哭。老婢道:“丧葬大事,都是姑娘料理,若哭坏身子,如何了得?”鲍母道:“此乃忠言。孩儿,你哭的时候尽多,如今且住了罢。”众亲亦劝,方才止泪。鲍母道:“孩儿,你是天下人都要瞻仰的,临此大故,总不必避人罢。”赛儿道:“儿意亦然,怎的避起人来?”众亲都不敢则声。赛儿临凡,是带着嗔性来的,故此平日每每作色。双眸一嗔,如电光闪烁,令人惊魂褫魄,真个是女英雄的气象,较之廉、蔺威严,亦无以异。其部署丧中诸务,皆极周匝。
殡殓已毕,赛儿向着众亲道:“儿父是个有名的孝廉,我要开丧三日。讣状丧帖上,女儿的名字也少不得。”鲍母道:“孩儿尚无名字,取个姮字罢。”众亲都说:“是。”姚姨夫道:“甥女帖儿,惟有林家去不得,余外也罢了。”于是讣状丧帖,皆另列一行“不孝孤哀女子唐妲泣血稽颡拜。”就择了日子开丧。赛儿亲自料理,悉合仪制。派下执事人员,井井有条,各办各事,略无匆忙。
有本县尹姓周,名尚文,是个清正的官,特来祭奠,陪宾者孔孝廉与姚秀才。县尹奠毕,更衣揖逊坐定,向姚秀才道:“唐老先生是山左大儒,老成云亡,典型尤足景仰。闻得闺秀又是个才女,真曹大家能读父书的了。”姚秀才道:“可惜甥女错生女身耳!”只见赛儿率同恩哥,铺下白毡,出幕拜谢,惊得县尹趋避不及,只得答礼,随打轿起身而去。门上忙忙传帖进来,说是柏相公同着林姑父来上祭。这些亲戚们都出迎见。
青庵说了几句悲伤的话。奠祭完了,随即趋出。这里自备酒席送去。
却说公子是来亲迎,知丈人死了,心甚郁闷,要另定了吉期,然后回去。等到唐家丧事已毕,七七已过,遂求姨夫唤了愈媒,并女媒同到唐宅去说。赛儿大怒道:“你们做媒的不知理路,难道柏青庵是个秀才,也这样不通么?我父亲肉尚未冷,为女儿的就去嫁丈夫,何异禽兽!林公子没有父母的么?”俞媒听得着了急,遂与女媒疾忙出去,到青庵家一本直说。青庵道:“到是我错了。近日丧帖上有他的名字,我心甚疑。由此观之,是个立大节、不拘小闲的奇女子了。甥儿且待服满后再说罢。”愈媒道:“闻得孝廉死的时候,空中有人称他姑娘为太阴娘娘,是以亲戚都分外敬重哩。”
公子听见这些话,料道自己毕竟大贵,越发欢喜,即辞了青庵回去。走到半路,遇着家人来报:老爷已卒于京中,大相公、二相公都要去搬丧,因此星夜来请三相公回家。公子吃这一惊非小,兼程赶回。两兄已自往京,母亲又病在床上。三公子就说:“丈人已死,婚期要待服满。孩儿如今也要迎接灵柩去。”老夫人道:“恐我亦不能活了,儿在家看看罢。我闻媳妇甚贤,不得见汝完聚。”泪流不已。过有月余,参政灵柩归来。
老夫人病久,勉强扶起,哭了一常不几日也去世了。这几个纨挎公子,又笨又酸,如何能料理得来?一听家人主张,应轻者反重,应多者偏少。开丧之日,事事乱撺。七终之后,即便卜葬。安葬之后,即欲分家。请了三党亲长公议。次公子先开口道:“我弟兄原是同胞,俱无彼此。但觉性情各别,料不能同居一宅,反致日后生嫌。我与哥哥娶亲,费银不过千两。三兄弟就费至八千余金,不知娶甚皇后到家。将来成亲,若少费,决非三弟之意,多费又不值得。大家分析开了,不致掣肘,岂非美事?”大公子道:“家私三分拆开,原是易事。独是三弟面上,多费了数千金,这个据理要扣出来的。烦亲长公言。”
三公子愤然立起身来,向着众亲道:“两位哥哥说话,甚是有理。我的亲事,一切杂费都算在里面,也只得七千五百银子,比哥哥原多费四五千金。我如今田产、房屋、器皿一切不要,只是三个当铺,拈分一个,存下库内现银,三股均分。外有二童两婢,向来随我,应是我的。我也不在济宁住,竟到蒲台去就亲,每岁春秋,同媳妇回到坟上拜扫便是。此说公道否?”
大公子道:“房屋什物,比不得现银,此等话难上分书。”族中老成的随开口道:“三侄说话,到也出自本怀。但分书各别,难保后世无言,终非永远之计,大侄之言亦是。”三公子道:“有个写法。分书原是一般样写,外另立一券,说我要迁住蒲台,不能管理产业,凭族长公议,多分现银若干,把我联姻多费银子准去就是。”众亲都道:“这个没得说,就此写定罢。”
大兄、二兄一想;房屋各项约值万余金,不消说是便宜的。恐兄弟日后反悔,要亲笔起个稿,然后誊真。把稿藏在家庙内,为日后凭据。
分析定了,三公子就令所分的当铺止了当,收起现银,连分的已有十万,竟到蒲台柏姨夫家下。明日就差所爱的两个丫鬟、一个小童,令到唐宅去说,公子要亲来见姑娘一面,有金银珠宝交付,还要买所房屋住在蒲台。“你二人且就在姑娘处伏侍,小厮来回我的话。”一同坐了车儿,径到唐宅。磕了姑娘的头,备述公子的命。赛儿随问丫鬟的名字,一个红香,一个翠云,小童唤巧儿,赛儿道:“你两个是公子向来宠用的了?”
两婢含羞无语。随唤自己所买两婢出来,指与他道:“这也是为公子买的。你们去说,银两是小事,要交即交,不交就罢。
相见于礼有碍,是行不得的。若说买房,我早知公子迁到此,已经买下,家伙俱备,只要另开门户,径来安祝你二人原去伏侍公子。若公子有事回济宁,到我这边看管。我系未曾过门的媳妇,不能来奔舅姑的丧,实出无奈。给公子说,日后到坟上拜祭罢。并为我致谢柏相公及老奶奶。”随打发二婢同巧儿回去。
公子见三人同来,便问丫鬟:“怎不住在姑娘身边?”二婢把赛儿之言,从头至尾说了。又奈姑娘的容貌,是世上没有的。偏偏这样娇媚,不知怎的,又有些凛凛害怕。青庵道:“你媳妇的话,真正是贤女子,你可一一从他。”公子就把一切银两物件,都装运到唐宅上来。赛儿坐在屏后,叫丫鬟出去与公子叩头。把金银珠宝,逐件点明,教公子登记明白,尽行收入。
公子即择日移住在赛儿新买宅内,把旧日打通的墙砌断,另在一巷内出入。住有数月,又往济宁收拾当铺去了。不因公子此去,那得个:月下同庚,别有西方美女;灯前一笑,更逢北里名妹。下回便见。
第六回嫁林郎半年消宿债
嫖柳妓三战脱元阳
有一大同府妓者,姓柳,名烟,字非烟,是乐户之女儿。
生得体态轻盈,姿容妖冶,举止之间,百媚横生。从幻学过曲本,知书识字。而且性情儇巧,应对敏给。十三岁上梳拢过了,一时名振西陲。独是淫荡绝伦,有满床飞之号,奈所接的嫖客,却无公子王孙,都是些经营商贾,不解风流。枉负了倾国佳人,埋没在边关冷落之处,因想要到苏、扬地方做个名妓。那乐户与鸨母,止靠在这个女儿,就依了他的算计。径从燕京一路下来。到了济宁地方,鸨母忽然害病,只得到西关外借间房子住着。正值林公子回家收当,闰知有新来的名妓,就叫小厮跟随了,踱到非烟寓所来。
此时非烟无意接客,每日有闯寡门者,多托病拒却,谚云:“鸨母爱钞。”说了林布政公子这样一个大主儿,连忙报与女儿。非烟亦不免势利,装个病的光景,懒淡梳妆,迎将出来。
两人四目一视,皆已动心。公子即取银三百两,当作定情的礼,送与鸨母。酒筵已摆上来,不过是市中的佳品,所谓物轻人意重。彼此换盏交杯,说了好些旖旎的话。那时公子自己的铺陈也送到了,鸨母疾忙的安顿起来。不但锦衾绣褥、凤帏鸳枕诸物,可怪的有八叠自然榻一张。是用丝线七股辫成,与藤无异,穿在细楠木腔上。木用八寸为段,褶之则为八叠,展之则六尺四寸以长的桃笙簟也。其床大匡,悉皆活络,可分可合。以此丝簟安放于床,其软如绵,而且能胜重。当下再点明灯,同登此榻。一个是风月中的冠军,贾勇直前;一个是烟花中的飞将,摩厉以待。只惜桃花洞口这场鏖战,竟无作壁上观者。有《醉花阴》一阕为证:凤蜡荧荧吐绛焰,瑞脑凝香篆。金楼枕纤腰,搅乱佳人,髻散钗抛燕。春风脉脉春波艳,飘渺香魂颤。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细把灵犀玩。
看看纸窗上照着五更斜月,红粉将军尽竟向辕门拜倒矣。
公子又住两宵,三战三捷。柳烟方欲出奇兵,一朝而复之,公子笑说道:“暂与卿和,请图再举。”柳烟道:“妾风尘贱质,倘蒙公子垂眷,情愿做个婢妾,服侍终身。”公子道:“爱卿若真有此意,我的夫人最贤,但因制中尚未成亲,你且守着。济宁已无我家,今往蒲台去完了姻,然后来娶你。我断不负言的。”
柳烟就要公子立誓。大家把生年月日写将出来,各吃一惊,原来柳烟也是同庚八月十五日辰时。公子道:“夫人是酉时,比我卯时还远些。你这个辰时,到是最亲的,天生是我小夫人。
日后姊妹相称,自然无疑。”柳烟亦自心喜,随携手在灯下交拜了四拜。
到次日,公子别了柳烟,收了当铺,又有数万金。回到蒲台,假妆老成。日间读书,夜间习射,把红香、翠云,做个一箭双雕。赛儿又送过两个艳婢,一名春蕊,一名秋涛,索性做个合欢大会。公子常笑说道:“今已四美具矣,安得二难并乎?”
未几,两家丧服皆满,公子央及姨夫,要择吉成亲。青庵道:“我意亦然,以完先尊付托之重。”随择于二月十六日合卺,教原媒送帖至唐宅。鲍太太应允了。
公子乃(仍)行亲迎之礼。鼓乐灯火,彩旗花轿,接归公子宅上。时诸亲毕集,傧相请出新人。赛儿并不用绣袱兜头,妆束得整整齐齐,婷婷袅袅,缓步到堂上。但见:鹅黄衫子,外盖着无缝绡衣,宛似巫山神女;猩红履儿,上罩着凌波素袜,俨如洛水仙妃。铅华不御,天然秀色明姿;兰麝不熏,生就灵香玉骨。盈盈秋水,流盼时,有情也终属无情;淡淡春山,含颦处,无意也休疑有意。身来掌上,比汉后但觉端严;腰可回风,较楚女更为婀娜。真个是国色无双,威压三千粉黛;女流第一,胸藏十万貔貅。
公子见了目眩心惊,不觉的骨皆酥软,傧相赞拜了天地,然后交拜。公子跪拜,赛儿端立回了四福。众皆掩口而笑。素常公子性极劣蹶,到此变得纯粹了。母舅道:“请鲍太太出来。”
赛儿道:“太太明日行礼。”于是众亲知赛儿古怪,各见个小礼散去。拥人兰房,交饮合卺。
此时公子如入天台,遇着仙女,那里等得时刻?忙叫侍儿们退去。赛儿喝道:“不许!”侍儿辈又站住了。因向着公子微笑道:“宽饮一杯,小妾有话说。”遂问舅姑如何一时见背,伯伯姆姆如何相待公子,以致分析。公子见问得恳切,不免细诉情由。赛儿又自述未弥月时,母亲去世,多亏鲍母鞠育教训,絮絮叨叨说个不住,公子不敢不答。已至鸡声三唱,公子道:“今夜错过好时辰了。”赛儿道:“夫妻之道,不过如此而已。”
遂同公子到鲍母房内拜见。礼毕,公子告个罪,白回房酣卧去了。直至午间才醒,令侍女请夫人。
赛儿至点灯后方来,即命看酒。公子道:“我酒尚未醒,不能再饮,请夫人睡罢。”赛儿道:“公子睡勾一日,岂有再睡之理?”自己斟酒来劝。公子怎敢不饮?饮毕,回敬赛儿。互相酬酢,已有更余。赛儿道:“闻得公子大棋甚高的,请教一局。妾输了就睡,公子输了饮酒,一子一杯。”公子想,我棋是高的,到不得输。遂与赛儿决道:“夫人不要赖,又不肯睡觉。”赛儿道:“夫妇之间,岂可相赖?”谁知公子心慌意急,连败二局,输了二十五杯。勉强饮下,量已不胜,倒在榻上朗朗睡去。赛儿命侍女将床绵被护着,分付各去安歇。自己同老婢就在房内照旧运功。
公子醒时,天已明了。见赛儿正中端坐,老婢低坐旁边。
公子道:“你们好似坐功,我也会坐的呢。”赛儿遂乘机劝道:“公子若知道坐功,为何放着神仙不做,要做堕落的事?岂不可惜了本来。”公子道:“我曾遇着神仙,不要做他。只日夜得美人快活,就死也甘心。”赛儿叹口气,叫取水与公子盥沐。
今日三朝,该到父母灵前去拜。拜过,赛儿又哭了一回,到鲍母房中去了。公子觉道酒晕,仍去安卧。到晚,赛儿又命摆上酒来。公子着急道:“小生今晚任凭夫人处置个死,只是不饮酒。”赛儿道:“不饮罢了,何消认真?我知公子佳音,唱一曲与我听,我吹箫来合,何如?”公子暗喜:有只曲儿可以调情。
遂斟一盏手奉赛儿说:“夫人听者。”唱的是《西厢》上“软玉温香抱满怀”一套淫曲,要动赛儿之心。唱完,赛儿赞好,又要再唱。公子只得又唱《牡丹亭》《寻梦》一套。余音才歇,公子突然跪在赛儿面前,双手持定了金莲,只管在膝上磕头。
侍儿个个暗笑,也有避去的。公子道:“你们不替我求求夫人,倒笑我哩。”于是侍婢齐齐跪下,鲍太太又差老婢来问:“请姑娘安睡罢。”赛儿才立起身,公子就来替解衣服,侍儿都已退出,同入绡帏。公子看赛儿肌肤比羊脂玉还胜几分,一种异香,从三万六千毛孔中发越出来,能不消魂?赛儿道:“如今夫妻之情已尽,你与心爱的丫鬟们取乐罢。”公子笑道:“夫妻之情,尚未起头哩。小生不敢唐突。自然有个从容自如的道理。”遂来替解桕衣。赛儿知是夙孽,勉强消受。正如酗酒的恶少,拿住了个从不饮酒的孩子,生生灌他,就口甲了半口,也是件最苦毒的事。有诗曰:谁教玉镜下妆台,今此琼浆劝一杯。
明月好窥罗幌静,春风错惹绣襦回。
侍儿佻挞何曾惯?夫婿颠狂莫温猜。
萼绿骖鸾烟汉远,尘寰岂为侍中来?
天未黎明,赛儿已自起来。心下一想,纵然白璧无瑕,其奈红铅已堕,有妨道行,不禁悲酸。就疾走到鲍母房内,哀哭不已。鲍母道:“孽帐是易清的,坚持道念,忍过去罢。”从此公子要与赛儿交媾,甚是艰难。就想出个法来,向赛儿道:“我要叫个婢子弄弄,当幅活春宫,送与夫人看看,消遣消遣,可使得么?”赛儿道:“夫妇之礼,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
像这样淫秽的事,原是婢妾们干的,但去做,不消问得。”公子跪告:“要是当着夫人面前耍子,故尔斗胆。”赛儿要验验自己的道力,遂道:“不妨。”公子心喜,遂去拉着个极会浪的翠云进来,附耳与他说:“须要动夫人的。”翠云正中下怀,忙走到夫人跟前,佯说公子不尊重。”赛儿道:“是我许过公子的了。”时天气炎热,赛儿端坐纱帷中,看他们做起架势。翠云有似渴鱼见水,公子有似怒马奔槽,《西厢记》云: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较之看风流的戏文,奚啻万倍呀!
佛也动心。有《点绛唇》一阕为证:
轻解绡裙,小怜玉体横陈夜。脸晕潮红,不禁双鬟卸。活现春宫,颠倒谁能画。娇羞怕,香魂欲化,滚滚情波泻。
公子要动赛儿的心,越逞精神,如玉兔捣玄霜,务要捣个烂熟。翠云喉中喘嘶,若小儿啼咽之声,已是晕去,公子才放他起来。云鬓鬟松,好像害了病的,软软的那步出去。赛儿心上想,男女淫浪是这样的,怪道神仙一落尘凡,便为色欲所迷,我若非鲍太太,也就不免动心。下得床来,公子已向前抱祝赛儿正容道:“天色将明,不可多事。自后你只与丫鬟们如此快活,却不是好!”又念与公子做夫妻一场,不可使之堕落,惟有时时点醒他学道。公子厌闻其语,因想起柳烟儿来:若得娶他回家,与夫人同床而睡,便可以化了贞性。
也是机缘有凑。正值中秋佳节,步出门首,见个小厮在那里探头探脑。公子看时,认得是柳烟儿家里小二。那小厮一见公子,就扒在地下磕头,说:“姐姐已迁到这里北门外:叫我来请公子。”公子道:“今日是我与夫人的寿诞,过了就来。”
小二道:“姐姐思想得苦,不要失信。”小二去了。么子自忖道:“我这里才念他,他却已到蒲台了,真个有志气,我如今娶他是稳不过的。”是夜家宴,赛儿与公子举案齐眉,互相把盏称寿。宴毕之后,又与公子同坐中庭,清谈玩月,公子道:“消受这个清福,也是神仙。”赛儿又乘机劝道:“公子何不同我修道,学他兰岩夫妇,一齐化鹤升天,岂不长享此福?”公子笑道:“神仙就是这般冷静,只好偶一为之。如纯阳子尚不能禁熬,还去寻着白牡丹来消遣,何况凡人。夫人太没兴,我还要寻个高兴的来奉陪奉陪哩。”夫人道:“十二金钗,总由着你。
若有了个得意的,我与公子但居夫妇之名,竟做个闺门朋友何如?”公子笑道:“且有了再相商,今已夜半,不可虚度我二人华诞。”遂携了赛儿之手,同进兰房,要行云雨。赛儿无奈,只得略为绸缪。
清晨,公子与赛儿说要出城去会个朋友,今晚未必归家,也不叫人跟随,独自寻到柳妓寓所。柳烟一见公子,如从天降,喜到极处,返无片语。酒肴是备好的,摆将上来,唯有快饮以助酣战(以下删去二百七十六字)。至第三夜(以下删去五十字),公子大叫“快哉乐杀”,元精狂奔如泉涌,竟死在牡丹花下了。柳烟知是走阳,原有个接气回阳之法,无奈倒坐在公子腹上,法不能用,操手以看其毙。起身来,呆呆的坐着。好个柳烟儿,竟有机智!时天色将明,忙忙的梳妆了,对龟子鸨母说:“我同小二到唐宅上自首去,你略停一会报知地方。”赛儿正因公子三日不归,心上猜疑不定,忽门上传禀:“有个女人要见夫人,说报公子信的。”即教传进。赛儿一见是个妖物,知道公子有些凶兆了,遂问:“你是何人?报何信息?”柳烟道:“婢子原是妓女,在济宁接客,与公子往来四载。近日寄信来唤婢子,所以到此。”就把公子脱阳而死的勾当明说了,跪在地下痛哭。赛儿大惊,亟请鲍母,鲍母道:“此数也。”便问柳烟:“汝来意欲何为?”答道:“愿为一婢,伏侍夫人,为公子守节。一切丧葬,小婢力能备办,只求饶死,便是大恩。”
鲍母道:“虽然,也须官断。”
赛儿遂叫把柳烟锁了,备轿去看丈夫。不片刻到了。直挺挺的林公子死在床上,一条绣被盖着(以下删去十七字),总因公子不遵裴道人之言,调养周天气数,纵欲太早,以致身亡,此即数之所在,不必说得。当下赛儿把公子抱在怀中,放声大哭。就有多少邻里涌将进来,说县里大爷来验尸了。赛儿依旧放下,端坐在椅上。周令尹进来,见赛儿自己在内,饬令众人不许进房,把尸抬在庭中相验,实是走阳死的。叫礼房请夫人回宅,把柳烟儿一家都锁去了,只有老虔婆早已躲脱。
县尹回衙问了供词,先把柳烟连拶两拶。柳烟狡狯,带着拶哀告县主情愿丧葬公子,到夫人家为婢服役,蒙老太太已许过饶他死了,只求老爷开恩。县尹也知律无抵命之条,且看唐家作何进状,把一千人犯寄在监内。柳烟身边有二十多两碎银,即以二两送与禁卒,令去寻鸨妈时,正为地方获住,交与禁卒来了。柳烟便将情愿为婢守节情由,与鸨妈说知。令去央个惯会刀笔的,写一呈词投送县里,再写情启五六纸,到林、唐两家亲戚门首跪门投递,并教导了问答的话,老鸨亟亟的去了。
却说赛儿到家,写“家属抱告为戏杀夫命事”一词、又“领尸棺殓事”一词进县,批准出来。随将公子身尸抬回家里,备棺殡殓。随请有名僧道,做七七四十九日荐亡法事,日夕擗踊哀哭。丫鬟辈皆勉强干哭,惟春蕊有些眼泪。因向老婢道:“人家夫妻,重在色欲的,必轻于情义,正如以势交利合的朋友,到得势利尽了,便同陌路。春蕊平日不甚爱淫,还像个哭的,你看那几个心中,还有公子否?”老婢道:“此辈不足责,独是夫人也哭得太苦了,如今正好学仙哩。”赛儿道:“咳!
公子曾做我的丈夫,日夜劝他学道,执性不依。一旦惨亡于妓女之手,落个贪淫浪子之名,怎不痛伤也!你不嫁人,就是神仙,我还未了孽障哩。”门上报道:“姚相公、舅爷到了。”赛儿见了,问县里几时审明定案。姚姨夫道:“就在后日。那娼妇写了情启,各家投送,愿投身为婢,随甥女守节,在县里也递了这个呈词了。”舅舅接口道:“不知是谁教导他的?”赛儿道:“我此时就砍了他脑盖,尚以为迟,他还想着活么?如此秽物而云为公子守节,岂不玷辱了参政家风!我后日亲自赴案去质他。”鲍太太道:“孩儿你听我言:守节固不好看,以婊子而偿公子之命,亦不好听。不如收他为婢,死生在你手里,终日鞭棰,亦可快意。强似在各衙门三推六问,一两年尚不结局,尽有把他人拖累死了,凶犯尚未定案的。
说犹未完,门上报县里公差到来。赛儿向南立着,即令传进。公差口述县主命道:“公子一案,律无可抵。若要问个大辟,必须经由各衙门驳勘,再三覆检,究竟难以成招。县主亦痛恨这个婊子,只是法无可加,解到上台,就是他活路了。因此差来请问夫人。”赛儿道:“多谢县父母指教,俟与长亲商酌来候审。”公差去后,赛儿不得已,向姨夫、舅舅道:“且把这草驴收着,日每虐使,鞭杀他罢。烦姨夫约了柏青庵,同上堂去求县公发落。”姚秀才随到青庵家,备述县主之意。青庵道:“县中口碑,都说舍甥自作之孽,倒是这样收拾也罢了。”到临审时,众亲约齐上堂,递了息词;并请将柳妓差押送去,立了为婢文书,再求印信,庶无后悔。县尹允了,遂将龟子订回原籍,又将柳烟薄责二十。当堂做审语云:审得柳烟儿,乃九尾狐狸也。献笑倚门,占尽章台风月;逢人唱曲,压他酒馆杨花。殢雨尤云,日夕赴巫山之梦;含愁敛怨,春秋系游子之心。而且善战蜚声,不顾摧残腰柳;采阳逞技,能禁揉碎心花。真媚足勾魂,妖能摄魄者矣。遂有林公子者,素称花月解元,雅号风流飞将。初交兵于济上,犹能旗鼓相当;再接战于蒲台,竟致戈矛尽折。已焉哉,全军皆覆;从此夫,一命归阴。今柳烟摇尾乞怜,愿作夫人之下婢,服役终身;毁容守节,思报公子之私恩,持斋没齿。众亲佥日允哉,本县亦云可矣。存案。
县尹发落已毕,命两个公差,将柳妓押送唐宅交割。赛儿赏发来差去讫,柳烟拜了夫人、太太,就到公子灵前,跪倒痛哭,撞头磕脑,几不欲生。从此每日在灵前哭个半夜,竟成骨立。
终七之后,赛儿请众亲,要寻吉地,安葬父母丈夫。母舅道:“好地甚难,近日武定州有个富家,买地之后,即涉讼事。
道是阴地不吉,遂欲弃之。且系两丘相联的,在太白山之西。
事到凑巧,但不知用得与否。”赛儿即命备车,阳鲍太太去看。
鲍姥道:“地有龙脉,皆可安葬。”遂烦母舅同做中的前去,与地主成了交易,定于十一月中旬安葬。葬礼十分周备,县尹各衙都来拜奠,并送执事人役。赛儿主意在城外五里安歇,先出父母两柩。自为孝女,率领恩哥,确灵柩之前,匍匐执杖,泣血大恸。再复进城,发公子之柩率领四鬟一妓,在灵柩之后,步行而哭。满城之人莫不譬叹。有称赛儿为三绝:一容貌,二贤德,三才能。赛儿于次日黎明,乘舆而行,直到新阡。先葬父母,次葬公子。又到祖坟祭拜。过三朝方回到家。随令春蕊唤柳烟来审问。有分教:十年名妓,且权充女帅的偏裨;半世贞心,竟幻作伪王的妃后。事在尽后,且看次回。
第七回扫新垄猝遇计都星
访神尼直劈无门洞
柳烟儿到唐宅,犹如铁落红炉。他本意求生,难道反来受死么?只因闻得公子的夫人曾显许多灵异之兆,只这公子之死,还是没福,夫人必是大贵的。自恃聪明伶俐,可以随机应变。夫人若是守节,他也能守;夫人若有贵显,他也还望提挈;若是差不多的,还可弄之股掌之上。原有个主意,敢于挺身而来,不是单为着怕抵命的缘故。及见赛儿智略非常,慷慨大量,已是十分惊服。思想要得夫人的心,没处下手,只得镇日不离左右,小心伏侍。到晚便哭公子,窥夫人之喜愠。
忽闻春蕊传唤,柳烟疾忙趋向夫人跟前,双膝跪下。夫人道:“公子从那年上嫖起?有多少次数?怎么把公子弄死了?
可将原委供来。”柳烟道:“公子第一次来,是在济宁州,八月十五,正值婢子的生日。公子道:‘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时,我是卯时。’问小婢是辰时,所以蒙公子错爱。”赛儿一想,原来公子易了时辰来求亲的。又问道:“这有三年之久了?”柳烟道:“虽有三年,前后各止三次。公子常说月仙人传授采阴的妙法,小婢也是有胡僧传授采阳的诀儿。前在济宁三夜,公子赢了,要娶小婢为妾。原是有约到蒲台的。公子又叠连赢了两夜。婢子原劝公子回来,禀过夫人娶回家内,永侍枕席。公子说必要三战三胜,写了降书才回去哩。那是小婢子该死,只得把胡僧的丹药服了一丸,才支持到五更。不期公子阳精涌出,小婢子万剐难赎。”夫人道“这有几分实话。”柳烟见夫人说是实,探手在胸前锦函内耳出一串珊瑚数珠献上道:“这就是胡僧留赠婢子的。”夫人无问:“胡僧赠你重物,必有缘故。”柳烟道:“他说我。。”又住了口。。夫人道:“你不实说,就是奸狡。”柳烟道:“这是胡僧的胡说,婢子向来不信,今夫人垂问,只得老着脸说罢。他说婢子是双凤目,日后必然大贵,还要作兴他的道术,故此留为记念的。”夫人道:“这等,你不该献出来了。”柳烟道:“不献此珠,是有二心了,还说甚么伏侍夫人,为公子守节呢!”夫人道:“如此,权且收下,我自有道理。”就起身到鲍母房中,具述柳烟的话。鲍母道:“少不得他有贵处。”赛儿道:“贵不贵在我。”鲍母道:“自然在你,机缘到日,才得明白。”赛儿自此之后,就没有处置柳烟之心了。
柳儿又更加勤慎伏侍,竟得了夫人之心。
到了新寒食节,赛儿要去扫塞,分付柳儿与春蕊、翠云并老梅婢同去,余者留看家下。鲍母道:“我也今晚要到一处去,待汝拜过坟墓,在中途相会。”赛儿道:“太太坐车还是坐轿?”
鲍母道:“我只用脚,黑夜可走。”赛儿已悟其意。比到黄昏,初月方升,鲍母道:“我去也。”赛儿随到中庭,只见鲍母把脚在地下一跌,彩云从地而起,忽升半空。慌得诸婢跪拜道:“嗄!
原来是活佛。”仰看时,冉冉向东去了。赛儿遂于次日去祭祖宗、父母并公子之墓,痛哭一番。各婢亦皆助哀。
焚化金银纸锞已毕,赛儿道:“山色甚佳,我们闲步闲步。”
只见岩坡下有一人来,似秀才模样,两个鼠子眼睛,光溜溜的左看右看。霍地里走到赛儿面前,深深一揖。柳烟见有些诧异,就来挡在赛儿前头,大声道:“汝是何人,敢来拦路?”那人装着文腔嘻嘻的道:“小生姓计,是蒲台学内有名的秀士。先父做过巡城察院,谁不知道我是计都星?”柳烟道:“既是秀才,就该达礼,你向谁作揖呢?”那人道:“有句话上达夫人:小生旧岁断弦,要娶位绝世佳人为正室;若非夫人,如何配得?
原要烦冰人来说,今日天作之合,中途幸遇,定是姻缘有分了。
故此斗有胆,不嫌自媒。倘或不允,小生就死也不放夫人走路。”
夫人大怒道:“疯孽畜!敢是寻死么?”柳烟道:((陕走快走!迟就叫人打个死。”那人揎衣攘臂,正要来抢赛儿,忽半空中大喝道:“假秀畜,不得无礼!”那人顷刻自己剥得精光,背剪在树上,却是没绳索的。原来是的母,按落云头,将手指着岩凹里,虚画几画。远远见五六个人,骨碌碌滚下山坡,也有磕着石头、折了手足、破了头脑的,都在山沟里挣命。众婢见了大骇,赛儿喝令:“老梅、柳儿,快折取粗壮树条,鞭杀这狗贼奴,叫他做大痛无声的鬼。”两人替换着尽力痛鞭,春蕊等又将小石块儿夹头夹脑的乱打。打得满脸鲜血淋漓,遍身鞭得似赤练蛇一般。始犹哀求饶命,落后打得声音都嗌住了。
鲍母道:“且寄下他的狗命!”随向赛儿道:“何不坐轿,遭此无赖?”赛儿道:“恐坐轿走得快了,迎不着太太。”鲍母道:“总是他叫了计都星,就该有这厄难,凶星恶宿的名目,可是假得的!”计都星又哀声叫道:“我今后再不敢叫这名:了。”
鲍母才放了他。倒在地上,动不得一动儿。
看书者要知天上有四个大凶宿,叫做炁、孛、罗、计开辟以来,与日月为难的。这姓计的,原是旧家子弟,只因贪嫖好赌,产业败尽,恃有青衿护身,专于设局讹诈,蒲台人无不怕他,所以赠个美号,叫做计都星。他打听了赛儿-坟日期,竟约着好几个无赖要来抢去。起初见轿夫不远,且说些文话,再迟些儿,那山岩里藏着的恶徒,都来下手了真的计都星与日月为仇,系是邪去犯正,所以假的也要应应这个意思。谚云:“无假不成真。”这句话是不错的。
当下鲍母携了赛儿的手,说:“我来迎汝,是要到个所在。
丫鬟们去不得,打发他们先回家罢。”老婢道:“婢子求太太带去走走。”鲍母用手一指道:“你看山沟里的人,已起来把计都星抬去了。”众婢回头时,鲍母使个隐身法,倏然不见。老婢道:“奇怪,怎么这样走得快!”翠云道:“想是夫人被这老狐精拐去了。”老婢道:“胡说!夫人是弥月内太太抚养到如今的,我算他引夫人去会什么神仙,故此背着我。我等下贱凡人,怎能同走?快赶路罢。”时家人与车轿都等在前边,急问:“夫人呢?”老婢答道:“同太太到个所在,明日才回来哩。”家人等就厮赶着大伙儿去了。
且说鲍母引着赛儿,用起缩地法来,顷刻到一座峭壁之下。
劈中有四个朱字,是“无门洞天”。鲍母问道:“可要月这洞去?”赛儿道:“只为无门可入,我偏要进去,方显道心坚确。
若一畏缩,不但进不去,也就退不去了。”鲍母道“汝志向如此,那怕他无门呢?”遂将左手大指在壁中间直划下去,那峭壁刮喇喇就指痕处分开,刚刚把四个字截为两半。鲍母引进赛儿,那峭壁依旧合拢上来。洞内两边都是石壁,中间一道是天生成的冰纹白石街,有丈余宽阔。街之左右翠郁菁葱,皆盘槐、丝柳、剔牙松、璎珞柏、湘妃竹之类,清音萧瑟,风气动人。
又有垂萝百尺,挂于峰头,薜荔千重,绕于岩足。
再进是座石门。上有“曼尼道院”四字。院周遭奇花珍卉,其色如五云灿烂,其香如百和芬烈。赛儿指一种翠蓝色的,一本数干,其叶如牡丹者,问:“此何花?”鲍母曰:“翠芙蓉。
石曼卿所居芙蓉城有五色,此其一也。”又指一树,高有数丈,花色浅墨带赤,圆如磬口者,鲍母曰:“玄珠花。许飞琼所居蕊珠宫有五种,此其一也。”又指一种木本丛干,花簇重楼,猩红夺目,大如瓯者曰:“此京口鹤林寺杜鹃花。即志书所载为殷七七于重阳日,用符水咒开,夜间见一红绡女子,移花而去,树随枯死者是也。”又指一树,大可十围,耸干直上,花皆千叶,色淡红,须绛红者,曰:“此即扬州琼花。宋元间屡移禁苑,即渐枯萎,归于观中,则复荣茂。后于至元十三年移于此地,广陵遂绝。斯二种亦仙花也,偶落人间,为凡人播迁流玩,所以徙于无门洞,全其天也。”余皆不及细问,已到一座大石桥边。桥下粼粼碧石,水多从石罅穿走,琮琮净净,音韵清冽。中有一物,似鱼非鱼,似蛇非蛇,四爪有如蝎虎,其鳞甲又似人间盆内所畜朱鱼,有八九种颜色,大者尺许,小者二三寸。赛儿惊问:“此何鱼?”鲍母曰:“龙有九种,此九种之余支也。能变化升腾,兴云致雨,惟峨嵋山顶石池内有之,但无此各种好颜色。,’过桥、石坡之上,草有红心者,有玉蕊者,有如绶带五色者,不可名指。赛儿问:“仙草至秋凋否?”
鲍母道:“仙家花草,一开五百年,则老而谢去。一边谢,一文开。谢则随风而化,不堕于地,所以谓之长春也。”
又进一层碧石门,上有一座大殿。庭左右四株大梧桐其高参天,有凤皇和鸣其上。庭之中,有池一方,可鉴:发。内有奇奇怪怪的水族。正要看玩,殿门铿然而开,一剪发头陀,雪白圆脸,齿黑唇朱,眼带凶威,眉横杀气,身披绛红衲袍,外罩杏黄袈裟,随着两个女道童出来。那头陀;笑,疾趋下阶迎接进殿。赛儿倒身下拜,各施礼毕,头陀指着鲍姑向赛儿道:“这个老媒婆,引着你来与我做夫妻哩,赛儿知是耍笑,随应道:“唐姮凡间陋质,敢承先师见爱?头陀道:“只恐你要与林公子守节哩。”赛儿道:“多亏我;太道力,点化唐姮,虽沾染半年,而夙孽已完,尘心已净正好皈依法座。”头陀道:“那个话还有些假。你在坟上何等痛哭呢!”赛儿笑应道:“正是落在其中,未免有情。”头陀大笑。鲍母道:“你不知他修的是魔道,有个孽龙丈夫,被许旌阳锁在井内,直等铁树开花,才放出来,好不难过?头陀道:“我且问你:昨日到家与葛洪说什么?”
鲍母道“胡说!我去回了织女娘娘法旨,又到玄女娘娘处,请示讲天书的日期。我在洞府门口过,怎不进去?”头陀道:“也为知诉了多少相思哩?”两仙师善戏谑兮,胡卢一笑。
赛儿正凝视殿上匾额,是“独辟玄庭”四字,向头陀请教。
鲍母道:“这个怪物,叫做曼陀尼,是罗刹女的小姊。说个‘独辟’,自谓不皈玄、不皈佛,独出二教之意。”曼尼道:“强似你们学仙的,跟着人脚步走路。”赛儿方知来历,心中暗想:“为何太太引我人于魔道?”时女童已摆上果品来,是蒲州朱柿、闽中鲜荔、辽东秋梨、松江银桃,虽是世上有的,却非同时之果,亦不能聚在一处。又摆列上龙肝风髓、象腼熊掌诸般珍品。鲍母道:“我们吃素,不像你们魔道,专嗜荤腥。”
曼尼道:“我皈依大士,受戒之后,也吃的是素。只因旧日那些邪魔朋友,常来搅扰,必要用荤,又不能拒绝他,故此备着的。就是我甥女刹魔圣主,也常到此,少不得这些东西吃哩。”
随叫摆素上来,是天花菜、松菌、榆耳、甘露子之属,无甚奇异。独有落后两盘,味极精美,赛儿叩问何物,鲍母道:“这是玉蕊芽,那是琼花蒂。”又送上四碟糕,其味甚醇,其香甚浓,问是何物,鲍母道:“此八仙糕也,其方出自锤离仙师,秘不可传。”赛儿用过些须,即觉神清气粹,无异醍醐。转眼看庭中日影方斜,因忖道:“我到峭壁时,已是日没时候,差不多坐有五六个时辰,为何天气倒早了?”
正在踌躇,头陀邀赛儿到洞后游玩,真个珍禽异兽,无所不有。又到曼尼房内,设有五色石榻,其细如玉,挂着鲛绡帷,其轻如烟;铺着止鱼鳞簟,其冷如冰。赛儿问:“何无衾褥?
怎样睡觉?”鲍母道:“神仙不睡觉,纵使酣卧片刻,连石榻都温暖了,所以不设衾褥。”仍到正殿,时已列酒肴矣。曼尼指着殿梁上说:“可将这个取来交付,然后饮酒。”鲍母道:“吾儿听者:这是天书七卷,宝剑一匣,是南海大士赐与你的,命曼师谨守于此,儿速拜受。”曼尼伸出母陀罗臂,在梁上取下。捧在手中,向南正立。赛儿五体投地,八拜接受,供于上面香案中间,方同坐举杯。鲍母谓赛儿道:“此酒是花房中天然酿出,名曰花露英。”赛儿道:“昔日看《南岳嫁女记》,载有花房酿赐饮二秀士的,是否?”鲍母曰:“然也。”赛儿看那果肴,橄榄有鸡子大的,樱桃、金柑都有杯子大的。有一大盘四个鲜桃,自度索山来的。有一大盘细碎紫色的,叫做琐琐蒲萄,自西域来的。各品略尝了些。
殿上四角有四颗明珠,渐渐放出光来。鲍母道:“天晚了,作速回去罢,恐他们见神见鬼的胡猜哩。”曼尼道“还是缩地?
还是驾云?”鲍母道:“我儿尚是尘躯,如何驾?”曼尼道:“要我等道法何用!”于是教赛儿捧着书、剑两人各掖一臂,喝声:“起!”一朵彩云冉冉升空,向西行。从来凡夫重于泰山,赛儿幼服仙乳,又加修炼,肌骨有仙气,所以翼之凌空,不费些力。
片时到了家中,恰是点灯时候。众丫鬟来接着,见又了个古怪头陀,大以为异。柳烟问:“夫人如何一住七日家中都放心不下。”赛儿道:“原来七日了!我却只得半日怪道洞门外是返照,洞中却是亭午时间。”曼师道:“可将天书、剑匣,供在正厅梁上。”赛儿亲手安置顶礼毕,当夜安息无语。
次日五更,赛儿就到鲍、曼二师房里,拜请教习天书。曼师道:“早哩,教天书的另有人哩。”鲍师道:“儿还不曾细看天书、剑匣都是一块整玉,并无可开之处。要请玄女娘娘下降,方才开得。”二师遂同着赛儿到大厅上,仰面细看,全无合缝之处,正不知何从放人。方知天上奇书,不是掌教的,就是别位仙真,也不得轻易看见。于是赛儿向上又拜。曼尼道:“我们今日就定个座位。汝乃掌劫娘娘,自应居中,我们各左右坐。不要等到称孤道寡,然后逊让,就势利了。”赛儿决意不肯道:“那有弟子坐在师之右,孩儿在母亲上边之理?”鲍母道:“我原是奉着西王玉旨,曼师奉着南海法旨,来辅翼的,并非为主之人。汝掌劫数,自应南面称尊。若不该坐,则天书、宝剑,也不该授你了。”于是赛儿不得已居中,曼师左,鲍师右,各南向坐定。
曼师见众婢站着,问:“那个是把公子弄杀的?”柳烟跪答道:“是小婢子不才。”曼尼道:“这正是你的大才了。”又向着翠云等说:“你们四位,大约同心并力,还杀不过公子哩。
就你四位,那个强些?”各涨红了脸,含羞不答。赛儿指着翠云、秋涛道:“他两个心有余而力不足。”曼、鲍二师皆大笑。
翠云骨朵着嘴走去了,红香亦随后走到房内。翠云道:“这个浪头陀,定是个狐狸精。那有神仙肯说这样话的?”红香道:“正是,才到我家,又从未与他笑谑,如何就把这个话来问,把我羞到那里去?”只见秋涛也走来道:“我看起来,这头陀是男身,只所是的鲍老的汉子。牵到这里,连夫人也守不成节哩。”翠云又道:“敢是这方白石儿,说有天书在内,我不信!
知道他们几天在山里做什么?”谁知老婢有心,窃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大恼。奔到夫人跟前,细细告诉。方才说完,都走来了。曼尼随在袖内取出三个盒子,每婢各与一枚,说:“天书匣是无缝揭不开的,怪不得说是个假。这盒儿是有盖的,若揭得开时,我就揭开石匣把天书给你看。”三婢各接一枚,一揭就开,却有指头大的小猴儿跳出。正看时,一个个跳人三婢裤裆里,钻进玄关,在一点要害灵根上,爪掐嘴咬、头撞,遍身骨节都酥麻了。面红耳赤,挪腰扭颈,要死不得。赛儿大笑。
曼师道:“他是犯了罪的,我今叫这个猴儿从口内攻将出来。”
翠云等觉道猴儿只管上攻,疼起来了,都着了急,跪下磕头,求鲍太太劝劝。鲍母道:“你们若与公子守节,永无二心,我方劝得祝”三婢齐声道:“若不守节,死于刀剑之下。”曼尼遂收了法,那三个猴儿跳出来,倒在地上,却是三个橄榄核。
老婢道:“这两头尖的东西,钻进去,好不难过哩。”只听得门上报道:“姚相公家妙姑娘到了。”鲍师道:“正好机会哩。”请看:杀运未来,早授夫天书奥妙;侍儿初至,尚依然月殿清贞。
正不知下回如何讲授天书也。